车子出了汉东大学,平稳地行驶在京州市区的春节街道上。
大街上年味还未散尽,路边的灯笼和中国结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祁同伟靠在椅背上,目光随意地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忽然,他的目光被路边一个熟悉的招牌牢牢抓住——“雾港西餐厅”。
那几个熟悉的艺术字体,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他记忆的锁孔,轻轻一拧,某个被时光尘封已久的角落轰然洞开。
许多模糊而纷乱的画面伴随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靠边停一下。”祁同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和迟疑。
“好的。”虎子稳稳的把车停下。
“你找个地方停好车,等我一会儿。我进去坐坐。”
祁同伟说完,推开车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站在路边,抬头看了看那块招牌,深吸一口气,才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嵌着玻璃的木门。
“叮铃——”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温暖的气息夹杂着咖啡豆浓郁的焦香瞬间将他包裹,与外面的清冷仿佛是两个世界。
店内的装修似乎比几年前更显精致复古,暖黄色的灯光,深色的木质家具,墙上多了些抽象画作,但整体的格局并未大变,依旧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调调。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那个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窗外,那棵老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虬劲的枝桠伸向灰蓝色的天空,树下偶尔有行人裹紧大衣匆匆走过。
“先生,请问喝点什么?”一位年轻的服务生走过来轻声询问。
“一杯黑咖啡,谢谢。”祁同伟的声音有些低沉。
“好的,请稍等。”
很快,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被端了上来。祁同伟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轻轻呷了一口。
极致的苦涩瞬间在舌尖蔓延开,一如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他望着窗外,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
咖啡喝到一半,门口的风铃再次“叮铃”作响。
祁同伟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是一个身影,仿佛被命运之手无形地牵引着,恰好在这个时间点,推门而入。
是陈阳。
她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浅灰色羊绒大衣,围着一条柔软的米白色围巾,长发挽起。
三年多的海外时光,似乎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少女的青涩也打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干练的职业女性风韵,眉眼依旧精致,身姿更是婀娜,只是那份特有的恬静,依旧萦绕其间,未曾改变。
她的目光原本似乎在寻找空位,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然后……猛地定格。
她的脚步顿住了。
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最初的随意,变为难以置信的惊讶,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神情。
祁同伟的心跳,在那个瞬间,也漏跳了一拍。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咖啡馆里低回的爵士乐、旁人的低语声、甚至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都瞬间远去、模糊不清。
只剩下两人隔着几张桌子,无声的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像是被拉长。
最终,还是祁同伟先从那片刻的失神中挣脱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脸上努力撑起一个礼貌的笑容,站起身:
“陈阳?这么巧。”
他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陈阳似乎也猛地回过神,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迈步走了过来。
“是啊,真巧。一个人?”
“嗯!”
“请我喝一杯?”
“荣幸之至!”
陈阳脱下大衣和围巾,里面是一件黑色的V领毛衣。
她在祁同伟的对面坐下,将手包放在一旁,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清澈,但似乎比从前低沉舒缓了一些,也褪去了一些曾经的跳跃感,多了几分沉稳。
此时,服务生适时地过来。陈阳看了一眼祁同伟面前的杯子,对服务生说:
“一杯拿铁,谢谢。”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祁同伟也是感概:“是啊!真......巧!什么时候回国的?”
“有小半年了。”陈阳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动作从容。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祁同伟:
“你……真不知道我回来了?”
祁同伟的心跳又是一顿,语气尽量平淡自然:
“我……猜到可能是你回来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证实,也不敢确定。”
陈阳明媚一笑,没有说话。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国外……不好吗?”
陈阳轻轻搅拌着刚刚送来的拿铁,奶泡拉花的图案慢慢变形。
她沉默了几秒,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坚定:
“国外好不好,和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学成归来,报效国家嘛!”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又看回来,目光清澈而坦然:“况且,国外再好……终究不是家啊。”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谢谢你。”
陈阳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道谢,略显疑惑地歪了歪头:“谢我?谢我什么?”
“谢谢你替我仗义执言。别告诉我,那篇发表在《华夏日报》上的文章……不是你写的。”
陈阳拿着小勺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云淡风轻的意味,仿佛在掩饰内心的波澜:
“呵呵,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把看到的事实写出来而已。况且,就算我敢写,也得上面的领导有魄力同意发才行。”
她轻描淡写地将功劳推给了上面的领导,绝口不提自己为之付出的努力和承担的风险。
祁同伟并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为了发表这篇文章,时任报社记者的陈阳,在当时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她甚至直接闯到了副总编的办公室,据理力争,寸步不让,言辞之激烈几乎撕破脸皮。
最终还是上头发了话,虽然陈阳也不知道是谁!
但这其中惊心动魄的较量,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的大哥、齐家的女婿沙瑞金。
而且,正是因为这篇文章,她几乎公开站到了齐家的对立面。
从那之后,她在报社的日子就变得有些艰难,明里暗里的排挤和打压接踵而至。
而今天,她刚刚得知一个确切却尚未公开的消息。
她很可能即将被外放调离京城的核心新闻岗位,只是具体去向何处,还没有最终确定。
此刻坐在这里,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