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摔门声余韵似乎还在欧阳琳的耳膜深处嗡鸣，如同丧钟。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奢华套房中央，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被她疯狂抛掷的崭新美金，那张签着天文数字的支票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蜷缩在墙角。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晚的酒精、她刻意喷洒的冷香，以及此刻弥漫开来的、浓烈刺鼻的失败和怨恨的味道。
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粗重的喘息声渐止。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如恶鬼的脸庞，在短暂的失控后，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归于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冻结的火山，是比刚才的歇斯底里更令人心悸的冰冷与算计。
眼底燃烧的毒火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下去，凝成两点幽暗如深渊的寒星。她赤着脚，毫不在意地踩过散落在地毯上的钞票，如同践踏着周志远那廉价而可笑的“歉意”，一步步走向套房那巨大的落地窗。
厚重的丝绒窗帘被她猛地拉开！
清晨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将室内奢华的陈设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也无情地照亮了她此刻的狼狈——散乱的乌发，滑落的真丝睡裙肩带，以及眼底那无法被阳光驱散的浓重阴翳。窗外，是陆家嘴繁华到令人窒息的景象，黄浦江如同一条流动的金带，无数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摩天大楼在晨曦中熠熠生辉。这片景象，曾是她梦寐以求的舞台中心，是她认为凭自己的美貌、智慧和手腕唾手可得的东西。
周志远那决绝的拒绝和摔门离去的背影，像一盆彻骨的冰水，浇灭了她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彻底点燃了她心底最黑暗、最偏执的火焰。既然温情脉脉、楚楚可怜打动不了他，既然金钱地位他吝于施舍……那么，就别怪她用更“有效”的手段了。
欧阳琳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再是昨晚精心设计的温婉，也不是方才疯狂的怨毒，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剧毒般算计的诡异微笑。她转身，不再看窗外那令人心碎又心动的繁华，目标明确地走向套房客厅角落。
那里，摆放着一盆精心养护的罗汉松盆景。苍劲的枝干盘曲，翠绿的针叶在阳光下透着生机，与这间刚刚经历风暴的套房格格不入。欧阳琳的目光没有在盆景的雅致上停留半分，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了盆景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
她俯下身，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开几片茂密的枝叶，探入盆景深褐色的陶盆与墙壁之间那狭窄的缝隙。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方正的物体。
她将它拿了出来。
是一部小巧的、市面上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黑色的机身，完美地融入了盆景的阴影。手机侧边，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小孔，正对着卧室的方向。
欧阳琳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阴冷和即将得逞的兴奋。她熟练地解锁屏幕，指尖在光滑的玻璃面板上快速滑动，点开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再点开里面唯一的一段视频文件。
屏幕亮起。
视频的画面清晰度极高，显然是精心调整过角度和焦距。拍摄的视角，正是从那盆罗汉松的位置，透过虚掩的卧室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张巨大的、凌乱的丝绒大床。
画面里：
周志远痛苦地撑坐起身，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宿醉的狼狈和巨大的恐慌在他脸上交织。
他慌乱地掀开被子，看到身边的欧阳琳时，那瞬间如同被雷击中的惊骇表情被放大得纤毫毕现。
他手忙脚乱、近乎连滚爬下床的狼狈姿态。
他胡乱套上衣服，扣错纽扣的细节清晰可见。
他冲进客厅拿钱和支票时，背影透出的巨大惊慌。
以及……最后，他将那沓厚厚的美金和支票放在床头柜，面对醒来的欧阳琳时，那强作镇定却难掩屈辱和恐惧的僵硬表情。视频甚至清晰地录下了他那干涩紧绷、充满恐慌的道歉声：“……昨晚……是我失态，喝得太多……冒犯了你……非常、非常抱歉！这些……请你务必收下……”
欧阳琳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快进、慢放，反复观看那些最能体现周志远“罪行”和“心虚”的关键帧。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毒蛇在欣赏自己捕获猎物的过程。每一次看到周志远那惊恐失措的样子，她眼底的幽暗寒星就亮一分，唇角的笑意就深一分。
“周志远……”她对着手机屏幕里那个仓惶的身影，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带着刻骨寒意的声音呢喃，“你以为……摔门走了，就结束了吗？”她轻轻嗤笑一声，指尖怜爱地抚摸着冰凉的手机屏幕，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这才……刚刚开始呢。”
她关掉视频，却没有立刻收起手机。而是打开通讯录，指尖悬停在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只标注了一个特殊符号的联系人号码上。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她没有拨出，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她缓缓走回卧室，站在那片象征着她“失败”的钞票雨中。弯腰，捡起那团被揉皱的巨额支票，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捡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然后，她一张一张，开始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百元美金。动作不再疯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耐心和优雅，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每一张捡起的钞票，都像是一块垫脚石，一块通往她最终愿望——那个周氏庄园女主人宝座——的冰冷基石。
***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离弦之箭，在清晨略显空旷的高架路上疾驰。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渐起的城市噪音，却隔绝不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围。
周志远瘫坐在宽大舒适的后座真皮座椅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车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明媚，落在他眼中却是一片惨淡的灰白。头痛依旧在肆虐，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颅内切割，但这生理上的痛苦，远不及心底那片翻江倒海的冰冷恐慌和灭顶的耻辱感。
欧阳琳那张平静下藏着剧毒的脸，她轻蔑推开钞票的动作，她吐出的“夫妻情分”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尤其是最后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的疯狂光芒……那不是一个能用钱打发的女人。那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他紧紧闭着眼，试图将那些画面驱逐出脑海，但只是徒劳。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酒店套房那股甜腻冰冷的香水味，让他胃里一阵阵翻滚。他下意识地用力搓着手指，仿佛想搓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前排的司机老陈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看着老板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以及那紧抿成一条直线、微微颤抖的嘴唇。他从未见过周志远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即使在苏曼事发、秦辉重伤、孩子们遇险的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老板也总是挺直脊梁，眼神如刀。此刻的周志远，像被彻底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掏空的躯壳。
“周董，”老陈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担忧，“您……脸色很差，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或者……回家休息？”
周志远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他像是没听清，茫然地看了老陈一眼，随即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厉声拒绝：“不！不去医院！回家！”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促，“开快点！”
老陈不敢再多问，一脚油门，车子再次提速，朝着周氏庄园的方向飞驰。
当熟悉的、气派非凡的周氏庄园大门映入眼帘时，周志远的心脏非但没有平静，反而跳得更加狂乱，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那扇象征着安稳和归宿的大门，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一道即将审判他的关口。
车子刚在别墅主楼前停稳，雕花的厚重橡木大门就被从里面急切地拉开了。
张晓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显然一直在等，身上还穿着居家的米白色羊绒衫和同色系长裤，脸上脂粉未施，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担忧和心疼。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与周志远身上的冰冷狼狈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志远！”张晓云快步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你总算回来了！昨晚怎么回事？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急死我了！是不是喝太多了？老陈后来也联系不上……”她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想要搀扶住脚步有些虚浮的丈夫，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
周志远却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触电般地、极其不自然地往旁边侧身一避！
这个细微却异常突兀的躲避动作，让张晓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担忧瞬间凝固，化为一抹惊愕和困惑，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丈夫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慌乱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心虚的闪躲？
关机？！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周志远混沌一片的脑海中炸响！昨晚……酒店……欧阳琳……他慌乱地摸向自己的西装内袋，手指因为颤抖而笨拙。手机果然在里面！
他掏出来，冰冷的金属机身入手沉重。屏幕漆黑一片。他用力按着侧边的电源键，屏幕毫无反应。
没电了？还是……被关机了？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是欧阳琳！一定是她！在他昏睡不醒的时候，她关掉了他的手机！切断了所有可能来自家里的联系！好让他彻夜不归显得顺理成章！好让张晓云……心急如焚！
巨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个认知，比欧阳琳的威胁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和……肮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落入了对方精心编织的陷阱！
“哦……可能是……”周志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强迫自己迎上妻子困惑担忧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对着这个他深爱如命、从未想过欺骗的女人，说出了谎言。那声音听起来陌生而飘忽，带着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虚伪，“昨晚……喝得是有点多……手机……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了吧……”他语速很快，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地面，不敢与张晓云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对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拙劣的借口，那闪躲的眼神，那浑身散发出的、与平日沉稳威严截然不同的颓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陌生气息……都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张晓云敏锐的心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周志远感到妻子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要将他虚伪的躯壳烧穿。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急需一个逃离的借口，一个能让他暂时躲开这无声审判的避难所。
“我……”他猛地抬起头，语速更快，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急切，“我得赶紧去洗个澡！一身的酒气，难受死了！”他胡乱地扯了扯自己皱巴巴、沾染着陌生香气的衬衫领口，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致命的病菌，“公司……公司还有几个非常重要的会议等着我！耽搁不得！我先上去了！”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妻子一眼，也顾不上她僵在半空的手和眼底那越来越浓重的疑云与担忧。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却又异常迅速地绕过张晓云，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般，埋头冲进了宽敞明亮、此刻却让他感觉无比压抑的门厅，径直冲向通往二楼主卧的旋转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理石厅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心虚的急促。
张晓云站在原地，清晨微凉的空气包裹着她。她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刚才差点触碰到丈夫衣袖时感受到的、那不同寻常的冰冷僵硬。她看着丈夫几乎是逃窜般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那背影透出的仓惶、疲惫和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浓重的颓败感，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口。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随着丈夫进门而带入的、极其淡薄的、陌生的……甜腻而冰冷的香水味。那味道，与她所熟悉的、丈夫身上偶尔会沾染的应酬场合的雪茄、酒气，甚至是他惯用的须后水的清冽气息，都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
张晓云的脸色，一点点地褪尽了血色。她站在原地，清晨的阳光穿过高大的落地窗，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坚韧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慌和一片冰冷的阴霾。那阴霾，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无声地吞噬着这栋刚刚迎来短暂平静的庄园里最后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