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仪似乎被这目光惊动,茫然地抬起空洞的眼睛,迎上了李梅的视线。
李梅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面向苏婉仪。
“徐夫人,”李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坦诚,“昨夜…在龙凤厅,我情绪激动,言辞激烈,说了很多…不太得体的话。”
她顿了顿,眼神坦荡地看着苏婉仪那双依旧茫然而脆弱的眼睛:“那些话,或许有我的愤怒和委屈在里面,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对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同样被至亲欺骗、承受着巨大痛苦和打击的病人,说出那样的话,终究是…失礼了。”
李梅微微吸了一口气,语气更加诚恳:“我…向您道歉。昨夜言辞过激之处,还请夫人…原谅。” 说完,她双手端起酒杯,对着苏婉仪的方向,微微躬身致意。
整个龙凤厅瞬间安静下来。
徐成峰愕然地看着李梅,眼神里充满了震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敬意。他没想到,在占据了绝对道德高地、并且刚刚得到了徐家最大让步的情况下,作为周志远助理的李梅,会主动向他病弱的妻子低头道歉!这份胸襟和气度,远超他的预料。
苏婉仪的反应更是出人意料。她那双一直空洞茫然的、仿佛隔绝于世界之外的眼睛,在听到李梅这番话时,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一层薄薄的水雾,极其缓慢地弥漫上了她的眼底。她干涩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她紧握着的手背上。
周志远看着自己这位勇敢而善良的助理,眼神里充满了赞许与肯定,更有一种深沉的信任。
李振邦看着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沉寂:“好!好!话说开了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这顿饭,吃得值!来,大家举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往后,路还长着呢!”
徐成峰如梦初醒,连忙端起酒杯,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释然和感激:“李老说得对!多谢李助理宽宏大量!这杯酒,敬三位!也敬…新的开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周志远也端起酒杯。李梅重新坐下,端起自己的杯子。苏婉仪在徐成峰的帮助下,也颤巍巍地端起了面前装着温水的杯子。
几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一碰杯,碰掉的不仅仅是昨夜的血泪仇怨,更是为未来无数可能的合作与新的局面,撞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空气中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晚宴的后半程,气氛明显融洽了许多。徐成峰和李振邦开始就临港新城项目的初步构想交换意见,语气平和而务实。周志远则陷入了沉思,显然在认真权衡接手宁波宏远的利弊。李梅安静地坐在周志远身后,目光不时掠过对面依旧沉默的苏婉仪,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温和。苏婉仪在徐成峰的细心照料下,也勉强吃了一点软烂的食物。
夜色渐深,窗外的浦江夜景愈发璀璨迷人。
走出和平饭店旋转门,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李振邦用力拍了拍周志远的肩膀,又对李梅点了点头,中气十足地说:“行了!都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天亮了,该干嘛干嘛!”
秦浩拉开车门(秦浩和沈墨之早已在附近等候),周志远坐进后排。李梅则迅速走向副驾驶的位置,为老板关好车门后,自己才坐进副驾。车子缓缓启动,汇入外滩璀璨的车流。
车厢里很安静。李梅挺直脊背坐在副驾,目光望着前方流光溢彩的道路。周志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眉宇间显然在思考着重要的问题。他摇下车窗,让带着江水气息的夜风吹拂进来。
车子驶过外滩观景平台。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站在这里眺望黄昏。此刻,平台上依旧有零星的人影。
周志远睁开眼,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眼神深邃。宁波宏远的烂摊子,临港新城的巨大棋盘,徐成峰和解背后的深意,李梅那出人意料的道歉…无数的信息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重组。他知道,昨夜的风暴虽然平息,但新的棋局已经悄然展开。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副驾驶座上李梅挺直的背影。这个跟随他多年、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又能在尘埃落定后展现出如此胸襟的助理,无疑是他手中一张极其重要的牌。
车子驶离外滩,向着灯火通明的城市深处驶去。黄浦江的波涛在夜色中奔涌不息,如同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也如同他们脚下这条注定不会平坦,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