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的炭火似乎都比往日黯淡了几分。
先前关于“国际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激烈争论,留下了一地无形的碎片,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周远等人虽已离开,但他们留下的质疑,却像冰冷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烬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桌面上那本被孟瑶重重放下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账册。
他知道,有些话,由他来说,是强势压制;由别人来说,尤其是由一向冷静客观的孟瑶来说,或许更能让人信服。
孟瑶没有看任何人,她的指尖按在那本记录着赤火公社生命线的账册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和一种近乎痛楚的清醒。
“诸位同志,”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我知道,有些同志心里不好受。觉得我们冷酷,觉得我们背离了初心。那么,今天,我们不谈理想,不谈主义,我们只谈这个——”
她“哗啦”一声翻开账册,冰冷的数字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这是我们去岁秋收的总入库记录。这是扣除必要种子粮、军粮储备后,可供自由支配的口粮总数。这是按照我们现有人员,包括归附的匈奴同胞,最低生存标准计算出的,维持到夏收所需的消耗量。”
她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语速快而平稳,不容置疑。
“缺口,在这里。”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一个用朱笔圈出的、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这意味着,即便没有外面那几百张嗷嗷待哺的口,即便我们严格执行最低配给,到青黄不接之时,我们之中,也必然有人要挨饿,我们的孩子,可能会因为营养不良而生病,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比说出来更让人心悸。
“现在,有人要求我们打开大门。”
孟瑶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特别是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人,“是的,我们可以打开。我们可以把我们本就不够的粮食再分出去,让所有人都喝上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呢?”
她猛地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然后就是我们所有人,包括我们曾经发誓要守护的同胞,一起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前倒下!就是我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北疆自治邦,因为根基的动摇而分崩离析!就是曹操不费一兵一卒,看着我们被自己泛滥的‘善心’活活拖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无原则的善,是伪善!是彻头彻尾的愚蠢和残忍! 它用看似高尚的道德姿态,掩盖了其对现实责任的极度不负责任!它感动了自己,却会把所有信任我们、追随我们的人拖入深渊!”
孟瑶的胸膛微微起伏,她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赤火的事业,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慈善表演!我们要改变的,是一个吃人的世道!这需要力量,需要根基,需要我们先活下去,活得好,活得足够强大!”
“社长划下的那条线,不是在拒绝善良,而是在守护我们践行更大善良的能力和资本!如果今天我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同’口号,就牺牲掉实实在在依靠我们的万千同胞,那才是对赤火理念最可耻的背叛!”
她最后看向那些眼神还有些游移的同志,语气沉重而恳切:“同志们,醒醒吧!看清楚我们脚下的是什么样的土地,肩上扛着的是多么沉重的担子。我们的善心,不能被敌人利用,成为刺向我们自己心脏的匕首!”
孟瑶说完,重新坐下,不再言语。她只是紧紧抱着那本账册,仿佛抱着赤火公社沉甸甸的未来。
议事厅内久久无声。
那本摊开的账册和孟瑶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更多人从道德的云端,重重落回了现实的土地上。
秦狼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坚定。卫恒微微颔首。就连之前最激动的王二狗,也看着那本账册,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陈烬看着孟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有些堡垒,需要从内部加固。
而孟瑶,今天用她最擅长的方式,为他,也为赤火,守住了最关键的防线。
春日的阳光照在边境线上,却驱不散秦狼心头的阴霾。
他奉命巡视与曹操控制区接壤的边境,同行的还有一小队新兵。
这些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理想色彩,私下里仍在为那些未能入境的鲜卑流民唏嘘。
“秦统领,您说……咱们要是再多挤挤,是不是也能帮上更多人?”一个新兵望着界碑外隐约可见的“星火屯”,忍不住问道。
秦狼闷哼一声,没有回答。
他心里也憋着一股无名火,既对曹操的阴险,也对社里某些人(包括曾经的自己)的“天真”感到烦躁。
一行人沿着边境线策马前行,不知不觉靠近了一处曹军设立的“归义营”。
营寨外围,新开垦的田地里,衣衫褴褛的汉民佃户正在曹军皮鞭下劳作,而几个鲜卑装束的人却在一旁监工,趾高气扬。
突然,一阵哭喊声传来。
只见一个鲜卑打扮的壮汉,正抢夺一个汉人老农怀里的布袋,老农死死护着,哀声求饶:“贵人!行行好!这是俺家最后的种粮了啊!”
那鲜卑壮汉骂骂咧咧,一脚将老农踹倒在地。
不远处站岗的曹军士兵瞥了一眼,竟扭过头去,恍若未见。
“他娘的!”秦狼身边的新兵气得就要冲过去,却被秦狼一把按住。
“看下去。”秦狼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眼神死死盯着那边。
这时,一个曹军小军官慢悠悠地走过去,非但没有制止抢夺,反而对那倒在地上的老农呵斥道:“老东西!冲撞了归义胡商,还不快滚!”说罢,竟帮着那鲜卑壮汉夺过了粮袋,还讨好般地笑了笑。
老农绝望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剐在每个人的心上。
更让秦狼目眦欲裂的是,在归义营的另一个方向,他看到几个鲜卑孩童拿着胡饼,一边吃一边丢着玩,而营寨外,几个面黄肌瘦的汉人孩童正眼巴巴地望着,咽着口水。
“看见了吗?”秦狼猛地转头,眼睛血红地瞪着身边那些同样义愤填膺的新兵,“这就是曹操的‘仁德’!这就是他妈的‘华夷一体’!”
他粗壮的手指狠狠指向那片混乱的景象:“他用咱们汉家儿女的血汗,去喂饱那些胡人!用咱们同胞的尊严,去换取边境的暂时安宁!这根本不是仁德,这是他娘的往自己人心口插刀!”
新兵们被统领从未有过的暴怒和悲愤震慑住了。
秦狼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界碑外鲜卑流民的可怜相,孟瑶账本上冰冷的数字,周远等人不切实际的争论,以及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惨剧。
他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片让他作呕的景象。
“都给我听清楚了!”秦狼的声音如同炸雷,在边境线上回荡,“从今天起,谁再他娘的跟老子扯什么‘天下穷人是一家’,看不清谁是亲人谁是豺狼,就滚出老子的队伍!”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年轻的面庞,最终望向北赤火堡的方向,一字一顿,仿佛立下誓言:
“社长是对的!咱们赤火,首先要护住的,是千千万万信任咱们、跟着咱们的汉家同胞!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狗屁大同!”
这一刻,那个曾经因不忍而主张接收流民的秦狼彻底死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冷硬、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地站在陈烬身后的赤火悍将。
他心中最后一丝因“见死不救”而产生的愧疚,被眼前残酷的现实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