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棉袄”的悖论,像一块冰,砸进了赤火社刚刚燃起的热情之火中,发出“嗤”的声响,冒出令人窒息的白烟。
社员们围着那堆(模拟的)“过剩”物资,一个个气得脸色铁青,又困惑得抓耳挠腮。
“凭啥?咱辛辛苦苦种出来、织出来的东西,自己冻得哆嗦,反倒要烧掉?”
“这不是败家吗?天打雷劈的勾当!”
“那些老爷们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茫然。他们本能地觉得这不对,却无法理解这“不对”背后的巨大怪物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又该如何对抗。
一种无力感在弥漫——敌人看得见摸得着,可这种叫做“经济危机”的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却更能逼得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陈烬站在人群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懑又迷茫的脸。他抬起手,压下嘈杂的议论,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同志们,困惑吗?愤怒吗?这就对了!因为我们过去只被教会如何忍受镰刀割肉,却从未被允许思考这镰刀为何会长成这样,又为何挥向我们!”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升,如同战前动员:“看不见的敌人,往往比看得见的更可怕!但现在,我们看见了!敌人就在那里,这个叫做‘生产过剩危机’的怪物!我们要学会,不仅用手中的刀剑,还要用脑子里的智慧,去打败它!去预见它!去破解它!”
“光喊口号没用!”他话锋一转,极其务实,“从现在起,成立临时‘危机应对小组’!我们的任务就是:假设赤火公社将来某一天,也遇到了自己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换不回所需物资的情况,我们该怎么办?怎么提前避免?怎么临时应对?”
点将开始。
“徐文!”陈烬第一个点名,“你的‘数学公平’不能只停留在纸上,用它来算算,怎么平衡生产与分配,找到那个不让东西‘多出来烂掉’的点!”
徐文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立刻抓紧了他的草纸,眼神锐利起来:“是!社长,我…我正在尝试建立模型,或许我们可以…”
“侯三!”陈烬打断他(示意会后再详细汇报),“你脑子活,街面上混过,熟悉那些流通的门道,你负责想,东西怎么才能顺畅地流转起来,卡壳了怎么疏通!”
侯三嘿嘿一笑,小眼睛精光四射:“社长您瞧好嘞,这市面上倒腾货物的弯弯绕,我门儿清!”
接着,他又点了几个以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着称的老农,让他们从最实际的农业生产和需求角度提供意见。
赤火公社历史上第一次针对抽象经济问题的模拟推演和辩论,就在这简陋的土屋里激烈展开。
徐文执着于他的数学模型,试图用公式框定一切:“必须精确计算每一份劳力投入和物资产出的关系,预设需求,按计划…”
“计划个屁!”一个老农忍不住呛声,“地里的庄稼、栏里的猪崽,是你说计划就计划的?天时地利不管了?万一闹灾呢?万一猪瘟呢?”
侯三则摸着下巴:“要我说,关键还是得‘换’,不光跟外面换,咱们内部也得换!比如咱棉袄多了,可以跟山里缺棉袄但多毛皮的山民换啊!得有人专门干这个,腿脚要勤快,嘴巴要利索…”
“那换回来的毛皮要是也多了呢?”另一个社员提出质疑。
“那就再拿毛皮去跟产盐的地方换盐!”
“盐也多了呢?”
“……”
争论异常激烈,面红耳赤是常事。但正是在这激烈的碰撞中,一批人的思维被强行拉升,开始超越一亩三分地的局限,从全局的、战略的角度去思考生产和分配的复杂关系,危机处理的雏形能力正在被艰难地锻炼出来。
而在这一片忙碌和争论中,钱焕章显得格外“扎眼”。他没有参与核心辩论,而是极其自然地揽下了所有繁琐的辅助工作——
找来了更多纸张和劣质墨水,负责记录每个人的发言要点;谁渴了,他立刻起身去倒水;争论僵持了,他陪着笑脸去打圆场;需要找什么资料或找人,他跑得比谁都快。
他显得任劳任怨,无比务实,仿佛一个勤恳的老黄牛,默默支撑着小组的运行。陈烬瞥见他忙碌的身影,也确实觉得省心了不少。
但没人注意到,在倒水的间隙,在记录的空档,钱焕章会悄悄凑到某个刚才发言被驳斥、显得有些沮丧的社员身边,压低声音:
“老王,别往心里去,徐文书生他就是认死理,不懂咱们实际的难处…”
或者对某个觉得分配方案损害了自己小队利益的组长悄声道:
“老李,你的难处,我懂…唉,有些事啊,没法说,但兄弟我心里有杆秤…以后啊,有啥事,不方便直接跟上面说的,跟我老钱念叨念叨,我人微言轻,但尽量帮咱们兄弟说道说道…”
他的话总是说半截留半截,充满了“理解”与“同情”,巧妙地暗示着自己“身处核心圈”的便利和“愿意为大家谋福利”的“仗义”。
在务实工作的掩盖下,钱焕章正精准地利用每一次接触,暗中撒播着分裂的种子,拉拢那些心有不满或渴望特权的人,悄悄地培植着只忠于他个人的潜在势力。
他的舞台,从来不止于台前的表演,更在于幕后的窃窃私语和人心操控。
赤火公社在尝试用集体的智慧预见并抵御未来的风浪,而风浪之外的暗礁,却正在水下悄然滋生、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