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但赤火公社社委会那间低矮的土屋里,却亮着社里最奢侈的一盏煤油灯。
灯芯被捻到最大,噼啪作响,奋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也将围坐几人脸上那凝重又亢奋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混合着泥土、汗味、劣质烟叶,以及一种名为“思想”的、看不见却灼人的东西。
陈烬刚刚结束了他的“垄断实验”。没有复杂的仪器,只有几只陶碗、一壶清水和几块代表劳力的石子。
他用最简单的方式,模拟了水源被单一势力控制后,水价如何从“一碗水换一块石”飙升至“三块石甚至五块石才换一碗水”的过程。
过程直观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温情的面纱,露出内里血淋淋的剥削骨架。
“看明白了吗?”陈烬的声音低沉,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这不是天灾,是人祸。规矩一旦由着强者定,弱者的血汗就成了他们盆里的肥肉,想割多少,全凭他们心情。”
屋内一片死寂。石锁拳头攥得咯咯响,牙关紧咬,仿佛那被肆意抬价盘剥的就是他自己。
赵老蔫嘴唇哆嗦着,他经历过太多类似的“规矩”,此刻被这模型一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时,钱焕章“腾”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身后的板凳。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佩,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表演式的夸张:
“妙啊!社长!真是…真是洞若观火!一针见血!”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个残酷的真理,“这实验做得太透彻了!直接把那些地主老财、奸商豪强披着的画皮全给撕下来了!露出的就是吃人的獠牙!让我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啊!”
他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立刻开始疯狂引申发挥,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他才是这个实验的首席解读者:
“社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必须这样!彻底、干净、完全地杜绝任何私人掌控关键资源的可能!一切!一切资源都必须牢牢掌握在咱们公社手里,由咱们制定最公平的规矩,严格分配,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掐断剥削的根子!社长您指哪儿,我钱焕章就打哪儿,绝无二话!”
他完美扮演着“头号忠犬”的角色,极力用夸张的附和与“深刻”的领悟来刷取存在感和信任度,试图将自己紧紧绑在陈烬的战车上。
而在他慷慨激昂的表演旁边,徐文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面前摊着厚厚一叠草纸,上面是外人根本看不懂的复杂演算符号和雏形图表。
陈烬的实验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关于“公平”的数学迷宫。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对外界的喧哗充耳不闻,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拉着各种比例公式。
直到钱焕章的表忠高潮过去,屋内出现短暂的空隙,徐文才猛地抬起头。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光芒,却比煤油灯还要亮。
他抱着一堆写得密密麻麻、几乎要被揉烂的草纸,有些踉跄地走到陈烬面前,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亢奋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压抑不住的颤抖:
“社长,”他深吸一口气,将草纸铺开,上面是他根据公社现有的人口、劳力、物资存量,疯狂演算了一夜的初步模型,“或许…或许我们光看清‘恶’还不够,我们更需要构建抵御‘恶’的堤坝。”
他的手指点向那些代表着劳动价值(工分)和物资价值的演算符号,试图将它们用一个他称之为“公平函数”的框架联系起来:
“您看,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数学上的绝对平衡点,让付出的每一分劳力,都能精准兑换到维系生存与发展所需的物资,不多一分,不少一厘……那么,任何形式的巧取豪夺,是不是就从根本上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那是一种属于学者的纯粹与理想主义的热切,近乎虔诚地看向陈烬:“社长,您说……我们有没有可能,用最冰冷、最绝对的‘数学的公平’,来实现最温暖、最人间的‘公平’?”
这一刻,徐文身上闪耀的,是一种将崇高理想转化为冰冷严谨政策工具的巨大潜能。这是构建新秩序不可或缺的经济与政治组织者的核心思维。
然而,理论的星火尚未燎原,现实的泥潭却已开始翻涌。
几天后,一场面向更多社员的宣讲会上,赵老蔫磕磕绊绊,却用最朴实的语言和自身经历,再次阐释了“剥削线”的道理。
台下,许多老农听得眼圈泛红,默默点头,一种沉郁而真实的力量在凝聚。
这景象,却让躲在人群里的孙洪看得妒火中烧,心急如焚!“这风头,怎能全让这老蔫巴占了去!”
赵老蔫话音未落,孙洪就像个点燃的炮仗,“噌”地一下蹿上台,几乎是粗暴地从还有点发懵的赵老蔫手中抢过了话语权,一把将他挤到了旁边。
孙洪冲到台前,挥舞着手臂,面目狰狞,唾沫横飞,声音尖利得刺耳:
“老蔫叔说得在理!但太软和了!像挠痒痒!”
他声嘶力竭,仿佛怀揣着全天下的委屈:“那些个地主老财,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敲骨吸髓的豺狼!对他们就不能有半点菩萨心肠!得打倒!统统打倒!踩进泥地里!他们家的一根针!一条线!一块门板!他们的婆娘……呃,这个也……总之,都不能留!全都给他均喽!”
他疯狂地扫视全场,试图用极端的口号煽起狂风巨浪:“谁要是敢吭哧半声不乐意,谁就是心里向着老爷们!就是咱们赤火社的叛徒!就该一起斗倒批臭!”
这番充满暴力煽动和私货的极端言论,让台下出现了诡异的寂静。一些年轻人觉得“痛快”“解气”,蠢蠢欲动;但更多饱经风霜、只求安稳度日的老农则皱紧了眉头,脸上写满了疑虑和不安。
孙洪是个什么货色,大家心知肚明,他突然变得如此“革命”,让人心底发毛。
赵老蔫在台下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极端气氛堵得哑口无言,脸上只剩下茫然与无措。
孙洪的“极端投机”,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疯牛,开始粗暴地污染刚刚澄清的空气,将精准的政策扭曲成暴力的狂欢,肆意制造着混乱与恐惧。
一暗一明,一躁一静。
角落里,徐文在草纸上构建着理性的“公平大厦”;
台面上,孙洪在用疯狂的口号“抢劫话筒”,搅混水,谋私利;
人群中,钱焕章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计算着如何在这混乱中火中取栗,巩固地位;
而陈烬,目光如炬,扫过这一切,心中那幅未来的蓝图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
点燃火把容易,但要控制火势,并将其引向照亮未来而非焚毁一切的道路,需要的不止是理想,更是钢铁的手腕与深远的智慧。
赤火公社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船,已驶入了暗流汹涌、风向莫测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