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指挥部木屋里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混杂在一起,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砰!
木门被猛地撞开,秦狼踉跄着跌进来,浑身浴血,甲胄破裂,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他将一个捆得结结实实、披头散发的将领粗暴地掼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于禁!于文则这厮!俺们逮回来了!”秦狼的吼声震得屋梁仿佛都在抖,但那吼声深处,却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后怕,“可曹贼的主力……根本就没动筋骨!那曹操老儿放话了……要‘犁庭扫穴’,鸡犬不留!他说……他说要绝了咱们的‘妖氛’!”
“犁庭扫穴”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方才因擒获敌将而升起的一丝稀薄热气。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能听到火苗噼啪的微响和几个刚从战场下来的年轻民兵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咯咯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肩上。
就在这时——
“陈公!”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的嘶鸣打破了死寂。文谦像被烫到一样从角落里弹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猛地扑过去抓住陈烬的胳膊。他的手指冰凉,湿滑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陈烬的袖口。
“陈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他的声音像是从被掐紧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颤音,“是天威!是雷霆之怒啊!我们……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螳臂当车!是螳臂当车啊!”
他环视周围一张张同样惊恐的脸,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仿佛要将内心的恐惧传染给每一个人:“黄巾!当年的黄巾百万如何?旌旗蔽日,声震九州!可结果呢?一夜之间!就一夜之间啊!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我们呢?我们这才几千人?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一个都跑不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随着他的话语蔓延,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眼神发直,几乎要瘫软下去。
陈烬没有立刻推开他。他反手,用同样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手,用力握住了文谦那只冰冷颤抖的手。他的目光却像两道烧红的烙铁,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惶惑的脸。
“文谦,”陈烬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压过一切嘈杂的穿透力,“你告诉我,张角和他的黄巾,当年为何而败?”
文谦愣住了,嘴唇哆嗦着,答不上来。
“他们败了,”陈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沉钟撞响,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不是败给了官军的刀有多利,也不是败给了所谓的天威!他们是败给了自己!败在了忘了自己是谁,败在了烧杀抢掠,成了他们最初立誓要砸烂的那种东西!”
他猛地甩开文谦的手,指向地上狼狈的于禁,指向门外漆黑的夜,指向看不见的、却如同泰山压顶般的曹军大营。
“但我们不同!”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眼中燃烧着足以灼伤人的火焰,“曹操说他代表天威?那我今天告诉你们,我们脚下踩的才是正道!我们手里握的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流的每一滴血,就是要让这个吃人的世道知道,老百姓不是任人收割的草芥!惹急了,疥癣之疾,也能让它痛入骨髓,夜不能寐!”
文谦看着陈烬眼中那簇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烈火,像是被真正的火焰烫伤,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的光彻底涣散、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恐惧。陈烬的话很热,但他的心,已经冷透了。
夕阳像打翻了的熔金罐子,泼洒在巨大的粮仓棚顶和垒得整整齐齐的麻袋上,也给孟瑶和她面前那堆摊开的木简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但这份暖意,却丝毫透不进她的心里。
她的指尖沾着些许墨渍,正缓缓划过一枚木简上的记录。指尖下的刻痕,清晰而冰冷:
【丙字柒队 - 文谦 - 领豆 - 叁斗】
旁边,用小楷工整地备注着一行小字:【录册繁冗,耗神过甚,特批补之。】
她的指尖停顿在那里。
一次,是关切。文书工作劳心费神,多补半斗豆子,熬点粥汤,说得过去。
她的手指向后翻动,寻找之前的记录。
【丙字柒队 - 文谦 - 领粟 - 贰斗半】注:【体弱畏寒,熬粥御之。】
更早一些:【丙字柒队 - 文谦 - 领豆 - 贰斗】注:【连日誊写,补气。】
一次,两次,三次……而且,每次都是豆、粟这类最能存放、最易携带的硬粮食。
孟瑶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木简,仿佛能看到那个近来总是面色苍白、眼神游移、与人说话时总不自觉捂着胸前口袋的文谦。他总说害怕,总说梦魇,总说夜里惊醒一身冷汗……
一股细微却尖锐的寒意,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脊椎爬升。
“公平……”她垂下眼睫,盯着那几行刺目的记录,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杆秤要是歪了一星半点,人心里的那杆秤,可就全塌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神情。只是默默地将那几卷记载着“文谦”和“丙字柒队”的木简,从大堆里抽出,单独放在石板的右下角。
然后,她继续埋首核验其他的账目,仿佛一切如常。但她的眼角余光,却像最灵敏的蛛丝,开始无声地织网,悄然笼罩向那个魂不守舍的角落。
夜浓如墨,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稀疏地挂在天幕,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孟瑶隐在一丛半人高的荒草后,屏着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土窑背面那个模糊蠕动的黑影。
他已经在那里蹲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借着那点可怜的星光,埋头在胸前不知道捣鼓什么,偶尔能听到极轻微的炭笔划过布帛的沙沙声。
孟瑶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咬了咬牙,从草丛中站起身,故意弄出些声响,假装夜间巡查,朝着那边走去。
“谁?!”那黑影受惊,猛地站起,声音里充满了惊惶,手忙脚乱地将什么东西往怀里塞。
“文先生?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孟瑶走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关切,“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是…是孟姑娘啊…”文谦的声音还在抖,手下意识死死捂着胸口,“没…没什么,就是心里闷,出来走走,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他说着就要侧身溜走,神情慌乱。
就在他经过孟瑶身边时,孟瑶“似乎”被地上的土块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低呼一声,手臂“无意”地重重撞在文谦死死护着的胸口。
“哎呀!”
“呃!”
两声闷哼同时响起。
一卷被精心卷起的、质地明显不同于粗麻的绢布,从文谦怀里被撞落,掉在地上,顺势滚开摊开了一角。
就着极其微弱的星光,孟瑶的目光落在了那摊开的绢布上——
只一眼,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那上面,是用工笔细致描摹的图案,线条清晰,标注详尽——粮仓的位置、大小、守备轮换时间!新建工坊的布局、暗道!甚至几处隐秘的岗哨点和换防路线!
这不是随笔,这是一张极为专业、极为致命的军事布防图!
文谦的脸色在黑暗中瞬间惨白得如同鬼魅,他怪叫一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向地上的绢布。
但孟瑶的动作更快,她抢先一步,弯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绢布捡起,紧紧攥在手里。指尖传来的细腻丝滑触感,此刻却像毒蛇般冰冷黏腻。
“噗通!”
文谦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孟瑶的腿,涕泪横流,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孟姑娘!孟姑娘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是为了大家!为了公社啊!”
他仰起脸,脸上满是泪水和尘土混成的污迹,眼神里充满了乞怜和绝望:“曹公势大…我们…我们挡不住的!我是想着…想着若是能献上此图,或可…或可换得大家一条活路!我不是为我自己…我真的不是啊孟姑娘!你信我!”
孟瑶猛地抽回自己的腿,像是避开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前所未有的冰冷愤怒,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恐惧和疑虑。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憎恶和背叛感。
她的声音不再轻柔,变得前所未有的尖利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跪地的男人:
“闭嘴!文谦!”
“你管这叫求生?你这叫软骨病!叫摇尾乞怜!”
“你想用兄弟们的脑袋,用我们所有人的脊梁骨,去给你换一块摇尾乞食的骨头?去换你一条苟延残喘的所谓‘活路’?”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炬,死死钉住他:
“我告诉你!这路,我们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走!这骨头,宁可让它碎了、断了,也绝不能为了让你这种人苟活,就弯上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