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山神庙早已没了神像,只剩半截泥塑的山神底座,被社员们铺上干草,权当议事的案几。
暮色里,三十多个社员挤在破庙里,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映着一张张紧绷的脸。
“袁绍是什么东西?去年在酸枣会盟,他自己带着私兵喝得酩酊大醉,让前锋军饿着肚子送死!”
一个瘸腿的汉子猛地拍向土墙,震下几片灰渣。
他是周叛的同乡,去年周叛勾结李傕时,他虽没参与,却也偷偷藏过两捧粟米,此刻嗓门最大,“现在给我们送粮?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等我们吃饱了,他反手就会说我们‘私通逆贼’,连骨头都给我们嚼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抹起眼泪:“我们逃到山里,不就是为了不跟那些官老爷打交道?现在吃他的粮,跟跪下去求他有啥两样?”
人群渐渐骚动起来。有几个曾跟着陈烬从颍川杀出来的老兵皱着眉不说话,更多的新社员则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犹豫
—— 昨天分到的粗粮粥还在肚里暖着,可 “变颜色” 三个字,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都吵够了吗?” 陈烬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瞬间平息。
他站在山神底座前,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张瘸子,你说袁绍是黄鼠狼,那你告诉我,现在谷仓里的粮食还够吃几天?”
张瘸子梗着脖子:“顶多三天!可……”
“可我们还有两百多个伤员,三十多个孩子。”
陈烬打断他,目光扫过人群,“三天后,是让他们饿死,还是让我们拿着锄头,跟李傕的骑兵拼个你死我活?”
他指向庙外,“昨天去查看袁绍粮车的兄弟回来报,十车粗粮够我们撑到麦收,三车药材能救至少五十个伤员 —— 这些,是‘黄鼠狼’给的,可也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孟瑶站在陈烬身侧,手里攥着那卷袁绍的信,忽然开口:“周叛余党说‘与虎谋皮’,可别忘了,我们不是‘皮’,我们是手里有刀的猎人。”
她扬了扬信纸,“袁绍信里写‘他日共抗董卓’,可他没说要我们归顺。他要的是我们在伏牛山牵制李傕,我们要的是粮食和时间 —— 各取所需,这叫交易,不是投靠。”
“交易?跟士族做交易?” 张瘸子冷笑,“他们的粮食是哪来的?还不是从百姓手里抢的!我们吃了,跟抢百姓的贼有啥区别?”
这话让几个老社员脸色一变。石夯的儿子小石头挤到前面,胸口还别着那枚刻着 “均田” 的木牌:“我爹说,粮食是好东西,要看谁吃,为啥吃。袁绍抢来的粮,我们吃了救伤员、种庄稼,就不是赃物!要是放着粮食饿死,才对不起我爹护着的那些种子!”
他虽只有十岁,声音却清亮,庙里一时没人接话。
陈烬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再起身时,目光里已燃起火焰:“小石头说得对。我们是赤火公社,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当初在颍川,我们为了半袋土豆跟野狗抢;在断粮的山谷,石夯用身子堵缺口,护的不是别的,就是让我们能活下去的种子!”
他走到庙中央,张开双臂:“袁绍是军阀,是士族,他跟董卓、跟曹操没两样,都想着占地盘、当老爷!可现在,他的粮能让我们活过这个冬天,能让我们开春种上土豆,能让‘均平’的火苗不被风雪浇灭 —— 这粮,为什么不能接?”
“但有一条,” 陈烬的声音陡然转厉,“我们接的是粮,不是他的官爵;我们跟他暂时休战,不是认他当主子!他袁绍要是敢借着‘援助’的名义,让我们交粮、让我们跪他、让我们忘了‘地共耕、粮均分’的规矩 ”
他猛地一拳砸在山神底座上,震得烛火险些熄灭:“那我们就拿起锄头、举起刀,先反了他袁绍!”
庙外的风似乎停了,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秦狼按着腰间的刀,瓮声瓮气地说:
“我秦狼这辈子就服陈先生一句话:规矩不能破。袁绍的粮能吃,但谁要是敢因为吃了他的粮就想当老爷,我这刀第一个不答应!”
一个白发老汉颤巍巍地站起来,去年冬天差点冻毙在路边,被公社救回来的:
“我活了六十岁,见够了官老爷的嘴脸。但陈先生说得对,活下去才能守规矩。我信陈先生,信公社 —— 只要我们自己不变心,吃谁的粮都变不了颜色!”
“对!我们自己不变心就行!”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起来。张瘸子张了张嘴,看着周围的人,最终把头埋了下去。
陈烬抬手示意安静:“好!那就按公社的规矩,投票决定。同意接受粮食、但保持独立,日后若袁绍敢压迫百姓就坚决反抗的,举手!”
他率先举起手,秦狼、孟瑶紧随其后。接着,小石头踮着脚举起了手,白发老汉举起了手,那些曾犹豫的社员们,也一个个缓缓举起了手。最后清点下来,三十一票赞成,三票反对,两票弃权。
“通过。” 陈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孟瑶,你起草一份《借粮契约》。”
孟瑶立刻从怀里摸出炭笔和麻纸,在山神底座上铺开。
陈烬看着她写字的手,补充道:“写上:赤火公社暂借袁绍粗粮十车、药材三车,此粮用于救死扶伤、春耕播种,不抵任何臣服之责。双方约定,若董卓犯境,可暂为呼应;但若袁绍及其部下欺压百姓、强征暴敛,赤火公社有权举兵讨伐,所借粮草一笔勾销,不算负义。”
“还要加上一句,” 秦狼忽然喊道,“契约由孟姑娘保管,陈先生和所有元老都得签字画押 —— 谁也不能私下改规矩!”
陈烬笑了:“就按秦统领说的加。”
烛火下,孟瑶的笔尖飞快移动,炭末落在她沾着泥点的手背上。
庙外传来几声狼嚎,却没谁再害怕 —— 他们刚刚用自己的声音做了决定,这决定里有妥协,有风险,却更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守住初心的决心。
张瘸子慢慢走到陈烬面前,低着头:“陈先生,我…… 我刚才说错话了。”
陈烬拍了拍他的肩膀:“能说话,能争论,才是好公社。怕的不是说错话,是不敢说,是忘了为啥要说。”
他指向那份还在起草的契约,“你看,这纸上写的不是妥协,是我们跟这乱世讨价还价的本钱 —— 用暂时的合作,换‘均平’活下去的机会。”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借粮契约》终于写完,陈烬第一个用指尖蘸了朱砂,在末尾按上红印。
接着是秦狼、孟瑶,然后是白发老汉、小石头,甚至那三个投了反对票的社员,也在犹豫片刻后,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印记。
晨光从庙门的破洞照进来,落在那张薄薄的麻纸上,也落在每个人带着倦意却异常明亮的脸上。
远处,袁绍派来的粮车还停在山口,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但山神庙里的人都知道,从今天起,他们既要喂饱肚子,更要睁大眼睛 —— 盯着粮食,更盯着自己心里那团 “不变色” 的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