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熏香袅袅。
卫子夫剪去一截灯花,殿内亮了几分。
东方朔将一个空了的药瓶递还,低声道:“娘娘,此物凶险,竟真能解赤蝶蛊。只是……若张骞将军的信使晚到一日……”
卫子夫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内殿床榻上。
女儿平稳的呼吸声,是此刻世间最美的声音。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里,却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自她送那‘安神香’入昭华府邸时,本宫就知道,她要动手了。”
东方朔心中一动:“娘娘您是说……”
“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卫子夫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却不知,从一开始,她就是本宫为昭华备下的‘药引’。”
“她的药膏是毒,曹襄的雪莲是催命符。”
“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张骞将军送回来的、真正的解药。”
她看向东方朔,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一个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却只能靠别人献药来救的无助皇后,才最不会引人怀疑,不是吗?”
东方朔心中剧震,躬身长揖。
“娘娘如此算计,只为让公主能得偿所愿,朔,拜服。”
卫子夫眼眸中闪烁着星光。
“先生自见本宫第一眼就知道,本宫不信命,偏要与命运搏一搏。”
处暑之时,当刘彻再次踏入椒房殿时,刘纁已经能坐起身。
父女俩相视一笑,前嫌尽释。
“那……去病哥哥……”刘纁小声问。
刘彻想起那个少年在殿前的誓言,豪气再生,朗声笑道:“他答应朕的,做到了。朕,金口玉言!”
刘纁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而此时,丞相府中。
李蔡展开一封从军中加急送回的家书。
信,是李敢写的。
信中,除了对李广之死的悲痛,更用血泪控诉了卫青的“见死不救”。
最关键的是,信的末尾,用血写了几个字。
——伊稚斜未死,北逃!
李蔡捏着信纸,指节因用力而颤抖发白。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厉芒。
卫青,霍去病。
你们的凯旋之日,便是我李氏,为飞将军复仇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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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四年,初秋。
长安城外三十里,长亭。
汉武帝刘彻亲率文武百官,在此静候。
地平线上,烟尘起。
一面巨大的“霍”字将旗,率先撕裂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旗帜如同一团烧穿苍穹的烈火,后面紧跟着的是沉默的黑色铁流。
霍去病一身浴血的银甲未卸,跨坐马上,那年轻的脊梁挺得笔直,承载着远征的疲惫与无上的荣光。
他回来了。
带着“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八个字铸就的、足以令任何帝王疯狂的旷世奇功。
人群之后,卫长公主刘纁的眼中瞬间噙满了泪水。
视野模糊,她却笑了。
她看到他了。
他也看到她了。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皇权仪仗,霍去病的目光精准地越过所有人,牢牢落在她的身上。
那双永远桀骜不驯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个人的倒影。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狼牙挂坠,用匈奴风格的五彩丝线精心编织着。
对着她的方向,遥遥一晃。
这个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是礼物。
紧随其后,是更为庞大的军阵。
“卫”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大将军卫青,翻身下马,行至御前,单膝跪地。
“臣卫青,幸不辱命!”
“臣霍去病,幸不辱命!”
刘彻疾步上前,亲自扶起二人,声音里是帝王也无法压抑的狂喜。
“朕的大汉,朕的擎天玉柱!快快请起!”
卫青的目光寻着昭华身后而去,车辇上的门被打开,刘莘含着眼泪正望向他。
他快步奔向刘莘,那头刘莘也急忙下车,一路朝着卫青飞奔而去。
二人紧紧相拥的那一刻,刘莘在他耳边小声提醒着。
“将军,今晚的夜宴,是一场大戏。小心丞相!”
……
是夜。
未央宫,庆功宴。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刘彻高坐龙椅,龙心大悦,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他站起身,声音响彻大殿。
“传朕旨意!”
“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并为大司马!食邑各加五千户!”
“骠骑将军麾下校尉赵破奴、李敢、公孙敖……皆封侯!”
一道道封赏如流水般颁下,殿内欢呼雷动。
霍去病麾下,几乎人人封侯,恩宠之盛,光耀古今。
刘彻的目光转向霍去病,充满了长辈对天才晚辈的骄傲与欣赏。
“朕已为你备下冠军侯府,良田千亩,奴仆百人!”
他顿了顿,目光含笑,扫过自己那脸颊绯红的女儿刘纁。
“朕欲为冠军侯赐婚,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这几乎是明示。
霍去病心头一热,胸膛里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正要出列谢恩。
一个苍老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如一盆淬了冰的冷水,兜头浇下。
“陛下,臣有本奏。”
丞相李蔡,颤巍巍地走出队列。
刘彻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丞相请讲。”
李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他看向霍去病,慢悠悠地开口:
“老臣记得,骠骑将军出征前,曾立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真乃我大汉军魂!”
他先是极尽赞叹,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如藏在棉絮里的针。
“只是不知,将军此行,可曾将那伊稚斜单于的首级取回,为这桩天赐良缘,再添一重喜啊?”
大殿内喧闹喜庆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霍去病脸色不变,朗声道:“回丞相,末将此行,于漠北全歼匈奴左贤王主力。至于伊稚斜单于,则由我舅舅大司马大将军所率主力遇上,亦已大捷。”
回答滴水不漏。
然而,李蔡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立刻转向卫青,声音陡然拔高,咄咄逼人:
“那么,敢问大将军!你可曾取下伊稚斜的首级?”
不等卫青回答。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是李敢。
他手中的青铜酒爵脱手,在光洁的金砖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一根手指直直指向面沉如水的卫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我父亲呢?!”
“卫青!我父亲李广,也是一路大军!你身为三军统帅,为何要将他派往偏僻的东线绕路!”
“为何坐视他被匈奴大军围困而见死不救!”
“你嫉贤妒能!你还我父亲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