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死寂。
殿外,暴雨如注,雷声滚过。
殿内,四人围坐,气氛比殿外的寒雨更冷。
天子刘彻。
皇后卫子夫。
大将军卫青。
阳信长公主刘莘。
一卷摊开的明黄圣旨,静静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灯火下,那“赐婚”二字,灼烧着每个人的眼。
刘彻面无表情。
他在等。
等他的将军叩首认命。
等他的皇姊垂眸谢恩。
这场由他亲手布下的棋局,该落子终局了。
卫青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搁在膝上的一只手终究是松开了。
刘莘的眼角,滑落一滴泪。
她没有悲伤,只是有些感怀。
他们的手,在宽大广袖的遮掩下,死死交握。
卫子夫看着自己的弟弟和长公主,眼底看不出丝毫波澜。
“怎么?”
刘彻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大将军是觉得,朕的皇姊,配不上你?”
“还是皇姊觉得,朕的将军,辱没了你?”
卫青猛地抬头,胸中气血翻涌,正要开口。
砰——!
一声巨响!
宣室殿厚重的殿门,被一头洪荒巨兽悍然撞开!
郭舍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掀翻在地,嗓子眼里带着血腥味的嘶吼穿透了雨幕。
“陛……陛下!”
他话未说完,一道身影已越过他。
那人裹挟着满身的泥水和冰冷的杀气,闯入这片帝王亲手营造的死寂!
银甲已辨不出原色,凝固的血迹混着泥浆,结成暗褐色的硬块。
头盔之下,那张俊朗无匹的面容上,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狼狈的“亲兵”,瘦小的身形在宽大的军服下摇摇欲坠,却死死跟着他的脚步。
卫青的瞳孔,瞬间缩紧。
卫子夫屏住呼吸。
刘彻的目光投向了霍去病。
这个小徒弟。
他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霍去病一眼就看到了殿内的景象。
皇帝高高在上,神情冰冷。
地上,是一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圣旨。
他的舅舅,大汉的大将军,竟屈辱地跪坐在那里,拳头紧攥,青筋毕露。
那位尊贵的长公主,正无声地落泪。
够了。
这一切,已经足够他看懂了。
这不是赐恩,这是逼迫!
是羞辱!
霍去病无视了那卷圣旨,目光如电,扫过舅舅和长公主,最后落在在御座上的刘彻脸上。
他大步走到殿中,单膝跪地!
“臣,霍去病,参见陛下!”
声音不大,却带着金戈铁马的呼啸,震得整座大殿都在嗡嗡作响。
“臣,幸不辱命!”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被血浸透的帛书,高高举过头顶。
“皋兰山下,臣率部凿穿匈奴右贤王主力!”
“阵斩折兰王、卢侯王!”
“生擒……休屠王!”
“缴获匈奴祭天金人!”
轰!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天雷,在宣室殿内悍然炸响!
刘彻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帝王威仪,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盯着那份血色帛书,又看了看这个仿佛从修罗场里爬出来的外甥,眼神晦暗不明。
然而,霍去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认定了自己的判断。
“陛下!”
霍去病重重叩首,额头狠狠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疯狂与桀骜。
“大将军为国之柱石,为大汉定海神针,岂会因私情抢婚?!”
“臣,霍去病!愿以这泼天大功,换我舅舅一个公道!”
“臣愿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内,若不能为陛下扫平河西,让匈奴百年不敢南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殿宇!
“臣,提头来见!”
他竟是要用这足以封侯拜相、光耀史册的旷世奇功,来当做赎金,赎他舅舅被皇权践踏的尊严!
殿内,落针可闻。
那名狼狈的“亲兵”也跟着跪下,颤抖着手,摘下了头盔。
一张沾满尘土,却依旧绝色倾城的脸庞,暴露在灯火之下。
卫长公主,刘纁!
卫子夫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一群疯子!
刘彻的目光,从霍去病身上,移到自己女儿脸上,再缓缓移回卫青和刘莘身上。
他最锋利的矛,和他最骄傲的血脉,联手私奔战场,带回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大胜。
然后,用这份大胜,来当面质问他这个皇帝。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刘彻的心头。
随即,他笑了。
不是冷笑。
而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充满了奇异兴奋的笑声。
“呵呵……”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里没有杀意,反而充满了棋局被彻底打乱后,一种疯狂的快感!
卫青和刘莘遍体生寒。
霍去病和刘纁则一脸茫然。
帝王为何发笑?
“放肆……”
卫子夫终于绷不住了,声音发颤,指着霍去病和自己的女儿,“你们两个疯子!”
她正准备说明真相,却被刘彻抬手制止。
刘彻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走下御座,来到他们面前。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卷圣旨。
然后,他走到霍去病面前,蹲下身,将那卷明黄的丝帛,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地,缓缓展开。
“骠骑将军。”
刘彻的声音轻柔的呢喃。
“你很有眼光。”
“你看得出你舅舅在受辱。”
“但你有没有想过,朕为什么要‘羞辱’他?”
霍去病的目光,定格在那展开的圣旨上。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瞳孔里。
赐……婚?
他搏上性命的星夜驰援。
他赌上一切的当殿“逼宫”。
他献上的泼天大功……
他的目光僵硬地转向卫青和刘莘,才发现二人广袖之下,交叠的手。
刘纁更是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死去。
“臣(儿臣)……有罪!”
两人瞬间反应过来,重重叩首,冷汗湿透了背甲。
刘彻站起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帝王威仪。
“霍去病,你很好。”
“你用一场大胜,证明了朕没有看错人。”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
“但是,你把朕的卫长公主,朕的嫡长女,带到九死一生的战场上。”
“这,又是什么罪?”
霍去病心脏骤然一紧:“是臣一人之过,请陛下降罪!”
“父皇!”刘纁抢道,“是儿臣自己要去的!”
“你闭嘴!”
刘彻的目光如刀,刮在刘纁脸上,“身为大汉长公主,私奔军营,与外男独处!国法何在?皇家颜面何在?”
“禁足公主府三月,俸禄减半!滚回去反省!”
“儿臣……领旨。”刘纁带着哭腔,狼狈退下。
刘彻的目光,最后落回到霍去病那张年轻而倔强的脸上。
“至于你,霍去病。”
“功,朕会赏。”
“过,朕也必罚。”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朕罚你,将功折罪。”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却比雷霆万钧更重。
“朕的明珠,跟着你马革裹尸九死一生。”
“骠骑将军,你说……这个罪,你该拿什么来折?”
“想明白了,再来跟朕讨赏。”
……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歇。
宣室殿外的长廊下,卫青一把拽住正要离去的霍去病。
霍去病回过头,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懊恼。
卫青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一拳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的胸甲上。
一声闷响。
“舅舅?”
“你这个小疯子。”
卫青的声音低沉,他看着这个外甥,眼神复杂至极。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差点把一桌喜宴,变成我们所有人的断头饭?”
霍去病浑身一震。
“让你今天低头的,不是陛下的雷霆之怒,是你自己的冲动。”
卫青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甲叶冰冷。
他看着霍去病眼中终于褪去火焰,露出一丝后怕,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长安这座华丽的牢笼,比漠北的风沙更可怕。
卫青转身,大步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那里,停着一辆通往阳信长公主府的马车。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没有回头。
“但是……”
“干得漂亮。”
只留下霍去病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迎着廊外的冷风,咀嚼着那句帝王之问。
他该拿什么,来折这个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卫长公主府的方向。
陛下的问题,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另一把无形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