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死囚监。
沉重的牢门被缓缓推开,吱呀声像是钝刀刮骨。
一束光切开了如墨的黑暗,落在潮湿发霉的草席上。
枯坐的窦婴身形猛地一颤,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聚焦。
廷尉张汤那张万年不变的石雕面孔,沉默地立在门口。
而在他身后,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挺拔身影,让窦婴死寂的眼珠里,骤然亮起一簇火苗,又瞬间被恐惧浇灭。
当今皇帝刘彻。
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哪怕在如此污秽之地,依旧静谧从容。
是卫夫人。
张汤与狱卒极有眼色地后退,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里。
“罪臣窦婴,叩见陛下,叩见卫夫人。”
窦婴挣扎着想要起身,双腿却软得像烂泥,最后只能将额头重重磕在湿冷的地面上。
那声闷响,听得人心头发沉。
刘彻没有动,甚至没有让他起身。
他只是垂下眼帘,看着那颗曾经高傲,如今卑微到尘埃里的头颅。
“你的冤屈。”
天子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根绷紧的弦,听不出任何情绪。
“冤……”
窦婴抬起头,两行老泪瞬间决堤。
“陛下,臣冤!田蚡颠倒黑白,罗织罪名,臣与灌夫,皆是蒙天大冤!”
“证据。”
刘彻只用了两个字,便如两座大山,压垮了他所有的申诉。
“廷议已定罪,何来冤屈?”
冰冷的、不容置喙的现实,再次将窦婴攫住。
他猛地向前一扑,仿佛用尽了生命里最后的气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
“臣有先帝遗诏!”
这声喊叫,如同一道惊雷,炸裂了地牢的死寂。
刘彻的眼底,掀起惊涛。
他身后的卫子夫,藏在斗篷下的手,也悄然握紧。
“先帝……”
刘彻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
“是!”
窦婴在破烂的囚衣怀中疯狂摸索,却只抓到一手空。
他像是疯了一样嘶喊起来。
“先帝临终,密赐老臣两份遗诏!”
“言明,若后世子孙怠政,若奸臣当道、外戚弄权,臣可持此诏,上谏天子,下斩奸佞!”
他的眼中,燃起一种癫狂而决绝的火焰。
“陛下!遗诏有二!”
“一份,就在臣府邸书房的密室房梁之上!”
“另一份,就在未央宫的藏书阁!东壁书架,第三列,第五格的暗匣之内!”
刘彻与卫子夫交换了一个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眼神。
先帝景皇帝,竟在他们父子头顶,悬了这样一把能随时落下的剑。
“此事,为何从未提起?”刘彻的质问如刀锋般锐利。
“非到社稷危亡之刻,不得示人!”窦婴泣不成声,“老臣本想将此秘带入棺椁,可田蚡此等国贼当道,臣若再不说,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卫子夫向前一步,声音冷静得像冰。
“陛下,立刻验证。”
她看向刘彻身后的心腹郭舍人。
“郭舍人。”
“奴婢在。”
“持朕手令,去魏其侯府取诏。”刘彻的决断快如闪电,“此事若泄露半个字,提头来见。”
“喏!”
郭舍人躬身领命,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陛下,回宫,去藏书阁。”卫子夫催促道。
刘彻最后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窦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长夜未央,杀机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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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其侯府。
郭舍人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入府内,直奔书房。
他依照窦婴所言,在密室的房梁上,果然找到了那个落满灰尘的铜匣。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将铜匣紧紧揣入怀中,立刻出府。
就在他翻墙而出,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的那一刻。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幽灵般停在了侯府的后门。
刘陵走下马车,她身后跟着数名淮南王府的死士。
“进去,仔细搜。”她轻声下令。
“翁主,我们是来……?”
“皇后殿下与太后娘娘担忧魏其侯府遭此大难,府中无人照料,恐有宵小之辈趁火打劫。”
刘陵的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让我们来,替他们‘保管’好府中财物。”
死士们立刻潜入府中。
片刻之后,一人悄然回报。
“翁主,书房密室被人动过,房梁上有新的刮痕。”
刘陵那双妩媚的桃花眼瞬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
深夜、密室、被取走的东西……
窦婴那个老家伙,最后的底牌。
遗诏!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状若疯魔地冲上马车。
“回长乐宫!用最快的速度!”
“不,你们两个,快马加鞭去藏书阁。”
“记住,走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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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未央宫藏书阁。
刘彻与卫子夫已经抵达,一路疾行到藏书阁内。
烛火下,年轻帝王的面容在光影里明明灭灭,看不出喜怒。
郭舍人带着一身寒气,几乎是滚着跑了进来。
“陛下!”
他双手颤抖地奉上那个铜匣。
刘彻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卷黄绢诏书。
他展开诏书,开头的字迹,确是先帝亲笔。
而内容,与窦婴所言,一字不差。
——“若奸臣当道、外戚弄权,可持此诏……便宜行事!”
刘彻握着诏书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胜利的颤抖。
这是终于握住生杀大权的颤抖。
田蚡的死期,到了。
“快,去东壁。”
卫子夫冷静的声音,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双重证据,才能将田蚡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二人快步走到东墙书架前。
第三列,第五格。
刘彻伸手探入书后,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机括。
他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书架后板弹开,露出了一个方形的暗匣。
刘彻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
他唇边甚至逸出了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伸手探入。
下一秒。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暗匣里,空空如也。
诏书,不见了!
卫子夫的眼神骤然冰冷,如坠深渊。
她几乎在刘彻脸色变化的同时,用快得几乎听不清的耳语开口。
“是刘陵。”
“太后得知此事,找不到陛下,只会做一个选择。”
“毁掉宫中这一份。”
她的话音刚落,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惊惶。
“陛下!长乐宫传来口谕,王太后急召陛下,说有要事相商!”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负责监察宫内动向的宦官也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陛下!宫中……宫中起了流言!”
“说……说魏其侯伪造先帝遗诏,欺君罔上!”
“丞……丞相率领着众臣在宣室殿外跪着等候,说是要……要死谏!”
先下手为强,毁掉宫中物证。
再用流言反咬一口,将窦婴手中的孤证,变成伪证。
最后,以母亲的名义,将他召去长乐宫,当面对质。
好快的刀。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连环杀局。
刘彻缓缓直起身子。
他看着那个空无一物的暗匣,又看了看手中那份从窦府取来、如今已成“孤证”的遗诏。
这张年轻的帝王脸上,滔天的怒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黄绢,递给了那个自始至终,如同一道影子的廷尉张汤。
“廷尉。”
“臣在。”
刘彻的声音在死寂的藏书阁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
“查。给朕往死里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