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利落地解开了夏昭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外套扣子。随着衣物剥开，肋下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翻卷，边缘红肿发炎，深色的血污和泥沙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隐隐透着一丝寒气。是冰尸留下的！
顾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拿起刚才队员送进来的急救包，动作麻利地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他先是用消毒水浸湿的棉球，极其粗暴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垢。
昏迷中的夏昭似乎感受到了剧痛，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轻点啊顾哥！人都昏了！”小酒看得直皱眉。
顾凛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强硬地清理着。但当棉球触碰到伤口深处翻卷的皮肉时，他擦拭的力道却明显放缓了，变得异常精准而小心。他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拆除一枚最精密的炸弹，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仔细地剔除掉伤口里嵌着的碎石和污物，动作又快又稳。
清理完毕，他拿起止血粉，均匀地撒在狰狞的伤口上。粉末接触到翻卷的血肉，昏迷中的夏昭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额头的冷汗瞬间涌出更多。
顾凛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眸，看向夏昭痛苦扭曲的脸，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迅速拿起绷带，开始包扎。缠绕的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强硬风格，一圈圈勒紧，确保止血效果。但当他缠到伤口最脆弱的位置时，那绷带的松紧度似乎又被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避免造成过度的压迫。
处理完肋下的伤口，顾凛的目光移向夏昭红肿的左脚踝。他同样利落地脱下夏昭的鞋袜。脚踝果然扭伤了，肿得像个紫红色的馒头，皮肤发烫。顾凛拿起一瓶消肿喷雾，对着伤处喷了几下，冰凉的药雾让夏昭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缩了缩脚。
接着，顾凛拿起弹力绷带，开始给脚踝做固定包扎。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迅捷而精准，缠绕、固定、打结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利落。包扎完成后，脚踝被固定在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
做完这一切，顾凛才拿起一支水银体温计，甩了甩，动作略显粗鲁地塞进夏昭的腋下。昏迷中的夏昭只是不舒服地动了动。
顾凛直起身，脱掉沾了血污的手套，扔进旁边的医疗废物桶。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床，沉默地站着。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座孤寂的黑色山峰。
房间里只剩下夏昭粗重灼热的呼吸声，还有小酒轻手轻脚收拾急救包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顾凛走回床边，抽出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了看。
39.8c。
这个数字让顾凛的眉头再次狠狠拧紧。他沉默地拿起退烧药和一瓶水，走到床边。他试图扶起夏昭喂药，但夏昭昏迷得很沉，牙关紧闭。
顾凛尝试了几次，药片和水都顺着夏昭的嘴角流了出来，沾湿了衣襟。他看着夏昭烧得通红、痛苦蹙眉的脸，眼神深处那翻腾的暗流似乎更加汹涌。
最终，他做了一个让小酒再次惊掉下巴的动作。
顾凛仰头，自己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将药片含入口中。他俯下身，一手捏住夏昭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张开嘴，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接着，在昏迷的夏昭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顾凛低下头，用自己的唇，精准地封住了夏昭的嘴！
这是一个纯粹为了渡药的、冰冷而高效的接触，没有任何温情可言。顾凛用舌尖撬开夏昭无意识的牙关，将药片和水一同渡了过去，动作强势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霸道。他确保药和水都被送入喉咙深处，才迅速抬起头，用手在夏昭的喉咙处顺了一下，迫使昏迷的人做出吞咽动作。
做完这一切，顾凛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最普通的任务。他拿起剩下的半瓶水，自己灌了一大口，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吐掉。仿佛要洗掉什么不洁的接触。
小酒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喘。
“那个……哥，其实你可以把他下巴卸了……”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你也不怕被感染。小酒默默心里吐槽。
顾凛看都没看小酒，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床上昏睡的夏昭身上。夏昭似乎因为药片入喉的刺激和刚才的渡药动作，微微动了一下，眉头依旧紧锁，但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顾凛站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意识像是沉在滚烫的泥沼底部，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热狠狠摁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沉重的黑暗。夏昭艰难地掀开眼皮。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刷着米白色涂料的平整天花板。没有蜘蛛网，没有裂缝，干净得不像话。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带着点草药清苦的气息。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房间。这里像是一个被改造过的酒店套房，陈设简单到冰冷：一张大床，一张金属桌子，两把椅子，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只留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亮着。他的肋下和左脚踝被绷带紧紧包裹着，传来阵阵钝痛，但相比之前的剧痛，已经缓和了许多。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退烧贴的冰凉触感。
“你醒啦？”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惊喜响起。
夏昭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娇小玲珑、扎着马尾的女孩——小酒，正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碗从门口走进来。她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快步走到床边。
“感觉怎么样？烧退了好多！顾哥说你命硬，死不了，还真让他说中了！”小酒把碗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热气腾腾、散发着米香的白粥，上面还飘着几粒葱花。“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夏昭看着小酒那张充满活力的脸，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超市的陷阱，强哥的狞笑，绝望的坠落，还有……顾凛那冰冷却坚实的怀抱。
“小酒……”夏昭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干得冒烟。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能力惊人的女孩，一个名字，一个沉重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带着强烈的愧疚和不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问：“你…你认识一个叫周不忘的人吗？”
“周不忘？”小酒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清澈的大眼睛猛地睁圆，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极其强烈的光芒，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颤抖：“你认识我朋友？！你在哪里见过她？她还好吗？她在哪？！”她一把抓住夏昭没受伤的右手腕，急切地追问，力气大得让夏昭都感到一丝疼痛。
看来她确实是周不忘要找的小酒。
他看着女孩眼中瞬间燃起的、如同火焰般灼热的希冀，夏昭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胸口沉闷得无法呼吸。那份深埋的愧疚和痛苦，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收紧。
他避开小酒灼灼的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声音干涩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挤出：
“对不起……小酒……”他深吸一口气，肋下的伤似乎又隐隐作痛，“我们…在铁穹安全区一起战斗过。她…她是为了救我……为了救小石头……被冰尸拖进了河里……水流很急……我们…我们没能救她上来……” 他说不下去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周不忘被冰冷的河水吞噬时那双决绝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小酒脸上的希冀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熄灭、黯淡、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她抓着夏昭手腕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那双闪烁着灵动光芒的大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
“河……河里……”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破碎的茫然。
周不忘，你是为了报答恩情才以命抵命的吗？可是我怎么办？
她没有哭，但那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许久，她才机械般地转过身，走到桌子旁，拿起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又走回床边，默默地递给夏昭。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
“吃点吧。”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论如何，他毕竟是周不忘用命救下来的。
夏昭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递到掌心，却暖不了他心底的寒意。他看着小酒失魂落魄的样子，强烈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小酒，我……”
“先吃东西。”小酒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她不再看夏昭，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瘦小的肩膀微微塌着，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的小草。
房间里只剩下壁灯微弱的光线，和一种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静默。
夏昭食不知味地喝着粥，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小酒那无声的背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上。
小酒躲到楼道里偷偷哭泣，阿哲闻声而来：“……怎么了？”
小酒双眼通红：“没事。”
阿哲坐在一旁，陪在她身边，递出一块巧克力：“从顾队那里偷的。”
“……”
接下来的几天，夏昭在这间临时的安全屋里养伤。顾凛小队似乎以这座酒店为据点，在铁岩城执行着什么任务，人员进进出出。
夏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脚踝的扭伤让他行动不便。小酒依旧负责照顾他，送饭送水，帮他换药。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话也少了，常常是放下东西就走，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落寞。
只是偶尔让夏昭说说与周不忘的事，听到周不忘的异能和经常受伤，眼里全是心疼难过，可当夏昭想和她搭话，询问关于周不忘的往事，小酒也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显然不想多言。那份失去至亲的伤痛，不是几天时间就能抚平的。
夏昭心里憋闷，又不敢在小酒面前太过活跃，怕触痛她。于是，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那憋了几天的话痨本性就开始蠢蠢欲动。他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对着墙壁上的花纹编故事，甚至对着空气模仿顾凛那张冰山脸说话，自娱自乐，苦中作乐。
这天下午，夏昭正单脚蹦跶着在房间里做“康复训练”，嘴里还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顾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色战术服，外面套着深灰色工装外套，面容冷峻，眼神如同深潭。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似乎刚处理完事情。他走进来，径直坐到金属桌子旁，打开平板，目光落在屏幕上，手指滑动着，仿佛夏昭不存在。
夏昭的“康复运动”瞬间卡壳。他看着顾凛那副“生人勿近，熟人最好也滚远点”的气场，眼珠一转，那点作死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故意加重了单脚蹦跶的力度，发出“咚、咚”的声响，一瘸一拐地蹦到桌子对面，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动作牵扯到肋下，疼得他龇了龇牙。
“顾哥，忙呢？”夏昭脸上堆起灿烂且刻意的笑容，桃花眼弯弯的，试图打破沉默。
顾凛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夏昭毫不气馁，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副分享秘密的模样：“顾哥，跟你说个事儿！我刚才发现，这房间墙纸的纹路，像不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你看那个角落，像不像一个哭丧着脸的光头？就那个推我下楼的混蛋强哥！你说他是不是阴魂不散啊？”他煞有介事地指着墙壁一角。
顾凛的手指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又恢复了滑动，仿佛没听见。
夏昭再接再厉，换了个话题：“顾哥，你们平时在城里都干嘛呀？扫荡丧尸？找物资？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地方？比如…藏满巧克力的仓库？或者…有温泉的澡堂子？”他眼神亮晶晶的，充满“求知欲”。
顾凛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两道寒光，精准地落在夏昭那张喋喋不休、努力搞笑的脸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能让人瞬间闭嘴的冰冷。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
“吵。”
夏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哦。” 然后乖乖地闭上嘴，身体往后一靠，无聊地开始研究自己手指头。
房间里只剩下顾凛手指滑动屏幕的轻微声响，和夏昭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面容沧桑，眼神却透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和与睿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手指关节粗大，带着老茧。他身后跟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头发略长，遮住了部分眼睛，穿着宽大的灰色帽衫，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眼神有些躲闪，存在感很低。
夏昭来了兴趣。
吴桐一进来，目光温和地扫过夏昭，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径直走向窗边，小心翼翼地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仔细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并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
阿哲则显得有些局促。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桌边、气场强大的顾凛，又迅速低下头，缩着肩膀，顾队应该没发现我偷了一块巧克力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默默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半人高的备用发电机旁，放下工具包，开始默默地检查机器，动作却异常熟练，手指翻飞，各种工具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