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展信时,晨雾该正漫过窗棂了。
你枕着我的发,呼吸在颈窝酿成浅湾,漾开的温煦里浮着阳光的碎金,是前日午后天台晒透的被单味道。
你当时固执地多晾了两小时,说要把秋阳的暖烘烘腌进棉絮里。
此刻,这暖意混着你袖口未散的松烟墨香,成了我数着你睫毛时,最妥帖的安神剂。
其实,我睫毛颤了颤,并非梦呓。
你掏出钥匙时金属碰撞的轻响,在楼道里弹了三下才到门口,我数着那三声脆响睁开眼的。
月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拼出半阙《秋兴赋》的残字,你便踩着那些零落的平仄进来了,皮鞋跟在门垫上碾磨七次,比寻常多了四下。
今天怎么蹭这么久?”
我在心里偷偷问。
后来才发现你西装裤脚沾了一片银杏叶,是公司楼下那排老银杏树的,叶缘都黄透了,像被谁用金箔细细描了圈。
你大约怕带进屋的窸窣惊扰我,蹲在玄关与那叶片较劲,指尖捏着叶柄转了三圈才摘下,动作轻得像拆解一封蘸了露水的信笺。
你不必如此谨小慎微的。三个月前我便发现了,每次加班晚归,你总会把钥匙串上那只铜葫芦转三下,才肯插进锁孔。
我第一次见时觉得搞笑,问“是不是在演什么武侠剧里的暗语”,你耳尖发红,说听楼下张奶奶讲,转三圈钥匙能消灾,“我怕锁芯‘咔嗒’一声太脆,惊了你浅眠”。
现在想来,才发现你那天撒了谎。
上周,我去你公司送文件,撞见保洁阿姨收拾你工位,鼠标垫下压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我去年深秋的字迹:
“睡眠浅,怕吵,尤其怕钥匙声。”
那是去年秋天写的,当时我总抱怨楼道声控灯太灵敏,钥匙一响整层楼都亮得晃眼。
原是那时随口抱怨,你却裁了方纸记下来,藏在触手可及处,像藏着一枚需恒温保存的春信。
你解西装纽扣总从最下颗开始,这习惯还是我教的。
初见你穿正装,笨手笨脚从上往下扯,衬衫领口都挣得歪了,我伸手按住你手腕:
“从下往上解,领口才不会像被猫抓过撑变形。”
如今,你指尖划过第三颗纽扣时总会顿半秒——那里有块极小的毛边,是上月帮我拿书架顶层的《全唐诗》时,被钉子勾出的。
你说要拿去缝补,我却偏爱那点不规整,就像我们之间悄悄滋长出的软刺,不扎人,只让人觉得亲近。
你走到床边时踢到了床脚的收纳箱,塑料壳“咔嗒”响了一声,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你僵在原地不动了,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继续挪步,膝盖撞到床头柜时发出的闷响,轻得不如檐下归燕的呢喃。
其实,那箱子是我故意放那儿的,里面藏着你出差时我绣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一群醉汉,怕被你瞧见笑我手笨,便藏在最底层的旧围巾里。
你俯身替我掖被角时,我睫毛不经意颤了颤,你指尖立马悬在半空。
月光恰好漫过你眉骨,把那颗小痣照得分明——大学时我总说那是颗“墨痣”,像王羲之写漏的一点,你当时正啃着煎饼,含糊不清接话:
“那你便是我的宣纸,得天天揣在心口焐着。”
如今,果然还焐着,指尖悬在我额前两厘米处,停了足有半分钟,才敢轻轻把被角抿到我耳后。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空了,你大概是瞥见了杯底的茶渍。
上周,你说喝隔夜茶伤胃,买了一套白瓷茶具,说“喝新茶才养人”。
现在你轻手轻脚去厨房,水壶烧水时你把火调到最小,蓝火苗舔着壶底,像在跟铸铁锅底说悄悄话。
我听见你往杯里放了三颗枸杞,两颗金丝枣,这是你从中医爷爷那讨来的方子,说“熬夜伤肝,得慢慢补”。
其实,我素来不太爱甜饮,但每次你端来,我都假装喝得很香甜,看你眉梢扬起的弧度,比杯口蒸腾的热气还要暖三分。
你回房时带进来一缕风,混着杯沿的温润,吹得我鬓角碎发动了动。
玻璃杯搁在床头柜上,杯底与木头相触,发出“咚”一声轻响,你懊恼地“啧”了声,伸手想去扶,我却故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芯。
“没吵醒吧?”我听见你小声嘀咕,手指在被面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
然后,你踮脚走到窗边,把百叶窗又拉严了些,月光被挡在外面,屋里只剩你匀净的呼吸声,像山涧溪流漫过鹅卵石。
其实我早就醒了,从你在楼道轻咳第一声起。你总自诩身强体健,却不知每次加班过十一点,回来时总会忍不住咳两声,像老座钟报时,准得让人心头发紧。
上周去药店,药师说长期熬夜易积肺热,给我抓了川贝,我磨成粉装在青玉小瓶里,藏在你公文包侧袋,不知你今日冲来喝了没。
你躺下时往我这边挪了挪,膝盖撞上我膝盖,像两块相吸的磁石。
我想起十几年前在图书馆,你也是这样,悄悄往我这边挪椅子,直到我们的影子在灯下叠成一片云。
那时你总说要考去北方,我说想留在南方,对着地图争论了整个下午,最后你执笔在中间画了一道线:
“那我们就在中间这城市安家,我每日骑车接你下班。”
现在,我们真在这城中落了脚,你却换了一辆电动车,“骑车太慢,怕你在暮色里等急了。”
但每次路过巷口那家老面馆,仍会停下车,问我要不要吃碗热汤面,就像那时在图书馆,总记得我偏爱靠窗的位置,阳光能刚好落在书页第三行。
后半夜我悄悄睁眼,见你手搭在我腰上,指关节还泛着红。
清晨出门时,你说要去搬新书柜,我不让,说等周末请工人,你却笑盈盈拍胸脯:“我力气大着呢。”
此刻,看你指节上的红痕,大概是搬柜子时被木刺划的。
我伸手想去碰,你却忽然翻了个身,把我抱得更紧,嘴里喃喃着“别踹被”,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像揉皱的宣纸被轻轻展平。
窗外的月光又爬高了些,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你脸上织出细细的金线。
我数着你眉毛的根数,想起你总说我睫毛长,每次亲吻前都要先吹口气,说“怕睫毛扫到你痒痒”。
其实我不怕痒,就像不怕你晚归的钥匙声,不怕你碾磨七下的皮鞋跟,不怕你半夜起身给我倒水时碰响的杯子。
这些怕惊扰我的细碎,像散落在岁月里的星子,看似微小,却在不经意间,为我拼出了一整片银河。
记得去年冬深,你抱回一盆蜡梅,说在花市瞧见的,“想着你定喜欢这清冽气”。
那盆蜡梅后来开得泼泼洒洒,香气漫了满室,你却开始打喷嚏,我才知你对花粉过敏。
“那我扔了吧。”我抱着花盆要走,你却抢过去搁在阳台,“没事,我戴口罩就好,你喜欢最重要。”
现在,那盆蜡梅还在阳台,今年发了新芽,你说等开花了,要剪一枝插在我书桌的青瓷瓶里。
其实我早不那么痴迷蜡梅了,比起花香,我更爱看你戴口罩给花浇水的模样,眼镜片上沾着水珠,像落了一层碎星星。
天快亮时,你又轻咳两声,我伸手探你额头,没发烫。
你迷迷糊糊抓住我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再睡会儿”。
我嗯地应了一声,把脸贴在你胸口,听着你心跳声,像小时候听老座钟的滴答,让人觉得岁月安稳,来日方长。
想起昨天你说公司要调你去上海分公司,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
我没立刻回答,你却以为我不乐意,晚饭时一个劲说上海的好,“那儿有你喜欢的作家书店,还有秋天会落满地的梧桐叶”。
其实我不是不乐意,只是在想,到了上海,你会不会还转三圈钥匙,会不会还在玄关碾磨七下皮鞋,会不会记得我怕吵,把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
但此刻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们迁到哪座城,你总会带着一身月光和星光回来,带着那些怕惊扰我的小心思,像带着整个世界的温柔。
就像此刻,你呼吸里的阳光味,袖口的墨香,还有手心里的温度,都在告诉我:
原来爱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藏在钥匙转动的三圈里,藏在碾磨七下的皮鞋跟里,藏在每一个怕吵醒我的动作里,细水长流,岁岁年年。
晨光该漫过窗台了,你也许是醒了。
厨房飘来煎蛋的焦香,大概是你怕我饿,悄悄去做早餐了。
我要赶紧闭紧眼睛装睡,等会儿你端来餐盘时,一定要假装刚睡醒,看你像得了糖的孩童般笑起来——那是我见过,比晨光更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