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楼的更鼓声还在悠悠回荡,赵构已在偏殿利落地收拾好了行装。
龙袍随意地搭在他臂弯,腰间那方刻着“国泰民安”的玉坠,轻轻撞在鎏金腰带扣上,发出细碎声响,似在诉说着这一路的风云变幻。
“官家,三千禁军已在朱雀门外严阵以待。”杨沂中掀开帘子走进来,甲胄上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在微光下闪烁,“赵相说快船已备好,就停在汴河码头,天亮之前定能驶出汴梁。”
赵构将那玉坠紧紧攥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昨夜裴季安送来的信笺仍静静置于案头,“血洗临安”这四个字墨迹未干,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口,疼得他眉头紧蹙。
他的思绪不禁飘远,想起汴河岸边,那个举着刻有“大宋”字样青砖,冲他甜甜欢笑的小乞儿;又忆起赵鼎提及“江南不稳则全局皆危”时,眉间那化不开的阴云。当年阿斗守不住成都,难道如今自己便守不住江南?
他猛地攥紧龙袍,金线绣就的龙纹硌得手背生疼,仿若在提醒他身为帝王的责任与使命:“传我口谕,即刻启程。赵相呢?”
“臣在。”赵鼎掀帘步入殿内,手中还紧攥着半卷尚未收起的汴梁重建图。
他发间沾染着点点霜华,好似星子洒落,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神色间透着疲惫却又满是坚毅:“官家,江南水网交错纵横,陆路行程多有耽搁。臣已着人将禁军分成三队,两队骑马先行开道,一队随御舟沿水路进发。”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递向赵构,“这是臣让太医院精心调配的醒神丹,水路颠簸,陛下一路带着,也好提神。”
赵构接过药瓶,指尖触碰到赵鼎掌心的厚茧,那触感与当年相父握羽扇的手一般,磨得坚硬。他喉咙一紧,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相父总是这般,事事都替我周全着想。”
“官家乃要成就千古霸业之主。”赵鼎边说,边细心地为赵构系好龙袍领口,目光扫过赵构眼底的青黑,满是关切,“臣替官家着想,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晨光初露,晨曦如纱般洒下,一行人马已悄然隐入汴河的晨雾之中。
赵构伫立船头,静静看着两岸垂柳如画卷般向后退去。船桨划动,搅碎平静水面,倒映在水中的,是他线条紧绷的下颌,透着一股坚毅与决然。
赵鼎站在船尾,目光始终紧锁罗盘,直至船转过九道河弯,才低声开口:“裴季安竟能调动市舶司商船来运送兵器……”
“背后必定有人撑腰。”赵构接口道,江风撩起他的鬓发,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冷峻,“市舶司归户部管辖,沈该才刚推行市舶司改革,这无疑是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赵鼎微微点头,神色凝重:“臣已令刘锜的八字军分兵驻守淮南,截断南北粮道。只是江南……”他望向逐渐开阔的河面,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臣所担忧的,是那些躲在书院里空谈理学的迂腐之辈,或是守着祖田,坚决不肯均田的豪强。”
船行至第五日,钱塘江口那特有的咸腥气,裹挟着阵阵潮声,猛地撞进众人鼻腔。
赵构站在甲板之上,凝望着远处临安城那错落有致的飞檐。他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前世刘禅被困成都,连锦官城的烟火都无缘得见;而今生,他站在这江风之中,闻着熟悉的鱼腥味,赵鼎《出师表》里“北定中原”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官家,临安已至。”杨沂中递来披风,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张统领已在码头恭迎圣驾。”
张宪恭敬地跪在码头上,身上玄色飞鱼服沾着点点泥污,腰间绣春刀的鞘口还滴着水珠,似在诉说着一路的匆忙与艰辛。
他抬起头,眼底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官家,裴季安勾结东南海盗陈九娘,妄图在端午赛龙舟之时,火烧码头。”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布帛,展开后,一幅密密麻麻的地图呈现眼前,“这便是陈九娘的船坞分布,标红之处,皆是藏匿火药的仓库。”
赵构接过地图,指尖停留在“端午”二字之上。
码头上,飘来阵阵卖粽子的香气,几个孩童手持纸龙灯嬉笑跑过,清脆的笑声撞在城墙上,又悠悠回荡。
他不禁又想起汴梁那个举砖的小乞儿,喉结微动,神色坚定:“传旨,朕要在端午当日亲临观礼。”
赵鼎手中的茶盏“咔”的一声,裂开一道细纹:“官家!”
“相父,他们费尽心机引我离开汴梁,无非是想让江南陷入混乱。”赵构将地图递给赵鼎,指腹轻轻摩挲着案上的青铜虎符,眼神如炬,“可我偏偏要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他们究竟能如何兴风作浪。”他抬眼时,眸中似有火焰淬过,透着无尽威严,“杨沂中,即刻调水师封锁钱塘江,火铳队埋伏于宝石山;赵相,令户部在码头堆放三十车火油,将引线埋入青石板缝隙之中。”
端午清晨,临安城弥漫着粽叶的清香。
赵构端坐在观礼台的帷帐之内,龙袍外罩着一件青布直裰,远远望去,宛如一位富家公子,温润中透着不凡气度。
台下,龙舟一字排开,船头的龙头绘制得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陈九娘扮作“舵手”,站在最前方,头巾下露出半只金耳环,与张宪所言的“左耳戴金蝶”丝毫不差。
“咚——”第一声鼓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陈九娘的手悄然摸向腰间。
赵构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喉结微微滚动。
第二声鼓响骤起,她突然扯开头巾,那金蝶在阳光下闪烁晃眼,她大声吼道:“烧!”
刹那间,码头上黑烟滚滚升腾,几艘龙舟的船舱里纷纷滚出火药包,“轰”的一声巨响,半边木栈被炸得粉碎。
观礼台的帷帐被气浪猛地掀翻,赵构屹立在碎布之中,龙袍在火光映照下猎猎作响,宛如战神临世。
他迅速抽出腰间玉坠,朝着天空奋力一抛——那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放!”杨沂中的吼声如雷霆般,盖过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宝石山上,火铳齐鸣,铅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向江面。
陈九娘的船只刚划出几步,船底便被火油引燃,火苗顺着她的裤脚迅速上蹿。
她惊恐地尖叫着,纵身跳进江中,却只见满江皆火,江水被烧得咕嘟咕嘟作响,仿佛一片火海炼狱。
“官家,贼首陈九娘已被烧死!”张宪的声音从浓烟中传来,带着胜利的喜悦。
赵构凝视着江面翻涌的火光,嘴角扯出一抹冷硬的笑容,那笑容中透着对叛逆者的不屑与惩处后的畅快。
直至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他才转身,对杨沂中沉稳说道:“去,抄了裴季安的家。”
裴季安的宅第坐落于西湖之畔,朱红色的大门上还挂着端午的艾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安宁与祥和,却不知即将迎来一场风暴。
赵构站在院门口,看着皇城司的人猛地踹开大门。账房先生抱着账本,惊慌失措地往外逃窜,却被杨沂中一把揪住后衣领,动弹不得。
正厅之中,裴季安瘫坐在檀木椅上,茶盏摔落在脚边,碎片四溅,地上满是尚未烧完的密信。
“官家饶命啊!”他连滚带爬地爬到赵构脚边,指甲死死抠进青砖缝隙里,满脸涕泪横流,“是吕颐浩!那老匹夫在洛阳煽动百姓未能得逞,逃到江南后又来联络我……”
赵构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如刀:“吕颐浩?”
“正是!他说只要烧了码头,截断漕运,官家便没了粮草,无法进行北伐……”裴季安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臣真的只是被他胁迫……”
“拖下去。”赵构站起身来,龙靴重重碾过地上的密信,“押去汴梁,交予大理寺审讯。”他望向院外的西湖水,波光粼粼中,映出他冷峻肃杀的面容,“吕颐浩……”他摸出腰间虎符,声音冰冷如霜,“传旨,悬赏千金,无论死活,务必将其带到我面前。”
夜漏三更,万籁俱寂。赵构独自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
远处江面的火光仍未完全熄灭,将云层映得发红,好似天边燃起的一抹血霞。
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坠,汴梁小乞儿那纯真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赵鼎在汴梁城楼所说的“先民生,后宫室”也在耳边回响。
风从南边徐徐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还隐隐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心里清楚,临安城里,还有人未曾入眠,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
“这江山,绝非任人随意染指之地。”他对着夜空轻声说道,声音被风裹挟着,传向远方,“接下来,也该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好好见识一下我的决心了。”
御花园中,竹影沙沙作响,似在回应着赵构的话语。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悠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