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晨曦如同稀释了的金粉,透过精致的窗棂,一点点驱散了书房屋内的阴翳与寒意。
云芷早已梳洗完毕,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垂鬟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
身上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绫裙,外罩浅碧色比甲,浑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唯有眼神清亮沉静,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从容。
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擒贼戏码,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未曾在她心中留下太多波澜。
翠儿手脚麻利地摆好几样清淡的早膳。
低声回禀道:
“小姐,耳房那边……墨影侍卫守了一夜。”
“那老货起初还挣扎呜咽,后来像是吓破了胆,又像是认了命,后半夜就没甚动静了,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云芷淡淡“嗯”了一声,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用着清粥小菜,动作优雅,不见丝毫急切。
“去前院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求见父亲,关乎府中规矩与家风清誉,不敢擅专。”
她特意强调了“家风清誉”四个字,深知这才是最能触动云文渊心弦的关键。
“是。”翠儿领命,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离去。
不多时,云芷带着翠儿,墨影则一手如同铁钳般扣着被反绑双手、神色萎靡绝望、衣衫褶皱还带着污渍的徐嬷嬷,一同前往云文渊的外书房。
清晨的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醒神的茶香。
云文渊刚处理完几份简单的公文,正端着茶盏,听闻云芷求见,且涉及“家风清誉”,眉头不由微微一蹙,心中升起一丝不悦与警惕。
他这个女儿,自宫宴归来后,似乎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轻易忽视的存在了。
她的一举一动,都开始牵动着府中微妙的平衡。
他放下茶盏,沉声道:
“让她进来。”
当他的目光越过云芷,看到她身后被捆绑押解、狼狈不堪的徐嬷嬷时,云文渊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芷儿,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与惊疑。
目光在神色平静的云芷和面如死灰的徐嬷嬷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墨影身上,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徐嬷嬷是柳媚儿的心腹,动她,无异于直接挑战柳媚儿在府中的权威。
而墨影的存在,更是无声地提醒着他云芷此刻背后所倚仗的力量。
云芷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恭谨,语气却不卑不亢。
“回父亲,昨夜有贼人潜入女儿卧房意图行窃,幸得王爷留下的护卫墨影忠于职守,及时发现,将贼人当场拿下。”
“经辨认,此人正是府中管事徐嬷嬷。”
“人赃并获,女儿不敢隐瞒,特来请父亲示下。”
她言简意赅,直接点明核心——行窃,当场拿下,人赃并获。
“什么?行窃?!”云文渊霍然起身,一掌拍在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震得案上的茶盏都跳了一下。
府中出了窃贼,还是内宅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这若是传扬出去,他云文渊、丞相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混账东西!”他怒视徐嬷嬷,眼中喷火。
“冤枉!老爷冤枉啊!”
徐嬷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些许墨影的钳制,扑跪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凄厉地哭喊起来。
“老奴……老奴是奉了夫人之命,去大小姐房中查看……查看是否有宫宴带回的不合规矩的违制之物啊!”
“夫人也是担心大小姐年轻,不懂宫中规矩,万一留下了什么不该留的东西,给府中招来祸事!”
“老奴是一片忠心为了府上啊!”
“大小姐……大小姐她定是误解了老奴,这才……这才蓄意陷害!”
“请老爷明鉴!老爷明鉴啊!”
她到底是在宅门里争斗浸淫多年的老奴,生死关头,机智顿生,瞬间就编造出了一套看似合情合理的说辞。
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将动机归结于“忠心为主”,更反咬一口,将脏水泼向云芷,指控她“蓄意陷害”。
她一边哭喊,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云文渊的神色,期盼着能抓住一线生机。
云文渊闻言,目光中的怒意稍缓,转而带上了一丝审视与狐疑,看向云芷。
柳媚儿确实有可能做出派人查探云芷底细的事情。
若徐嬷嬷真是奉命而去,只是行事方法不当被抓住,云芷借此大做文章,想要扳倒柳媚儿的臂膀,倒也符合宅斗的常理。
这让他不得不权衡,是否要为了一个奴婢,进一步激化云芷与柳媚儿之间的矛盾。
云芷面对徐嬷嬷的指控和父亲审视的目光,神色却没有丝毫慌乱。
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清浅,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
“哦?奉母亲之命,查看违制之物?”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不知母亲是何时下的令?是口头随意传唤,还是有对牌、手令为凭证?”
“既是奉命公干,为何要选在夜深人静、人人安寝的子时三刻?”
“为何不走正门通传,反而要翻越女儿院墙?”
“为何不用钥匙,反而要用匕首撬窗而入?”
“又为何……”
她声音微顿,从翠儿手中接过那个作为物证的木匣,以及几锭散落的“银锭”,轻轻放置在云文渊的书案之上。
“……进入房中后,对其它物件视若无睹,目标明确,直奔女儿这存放‘体己银’的匣子而去?”
“这匣中银两,乃是女儿私己,与宫宴赏赐毫无干系,更谈不上什么违制。”
“徐嬷嬷放着可能存在的‘违制之物’不查,专查这些银两,又是何道理?”
“难道母亲下令,是专为查抄女儿的体己钱不成?”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弩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句句直指要害,将徐嬷嬷那套临时编织的谎言撕扯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徐嬷嬷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墨影此时适时上前一步,对着云文渊拱手,声音沉稳定有力。
“云相,属下奉命护卫芷兰苑安全,昨夜亲眼见此嬷嬷翻墙入室,行动鬼祟,目标明确直指云小姐卧房内的银匣。”
“人赃并获之际,其所言所行,皆与盗窃无异。”
“属下愿以自身信誉与王爷之令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妄。”
他话语简洁,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尤其是抬出“王爷之令”,更是让云文渊心头一震。
萧绝的人亲眼所见,亲自作证,其分量,远非内宅仆妇的狡辩可比。
云文渊看着书案上那几锭作为铁证的银子,又看看一脸正气、代表萧绝态度的墨影,再看看镇定自若、言辞犀利的云芷。
最后,目光落在跪在地上,浑身哆嗦、谎言被戳穿后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徐嬷嬷身上。
他心中的天平,瞬间彻底倾斜。
他久居官场,岂能看不出孰是孰非?
徐嬷嬷的贪念和愚蠢,已然坐实!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给云芷一个交代,也必须给云芷背后的萧绝一个明确的态度!
“父亲,”云芷捕捉到云文渊眼中神色的变化,适时开口。
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凛然。
“徐嬷嬷是否是奉命行事,其实稍加审讯,不难水落石出。”
“但女儿以为,无论其背后有何缘由,深夜潜入闺阁女子卧房,行此偷窃之实,此风断不可长!”
“今日她能偷女儿的体己银,明日是否就敢偷盗府库重地?是否就敢欺瞒主子,变本加厉?”
“长此以往,云府家规何在?颜面何存?”
“下人纷纷效仿,这若大相府,岂不成了藏污纳垢、毫无规矩之地?”
她再次将问题拔高,从简单的个人盗窃,上升到了挑战家规、危及家族颜面的高度。
这正好狠狠戳中了云文渊最在意、最核心的利益点。
云文渊的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连哀求都不敢再发出,只会瑟瑟发抖的徐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
此奴,不能留了。
至少,不能再留在府中,留在柳媚儿身边。
他需要快刀斩乱麻,平息此事,也给所有人一个警示。
“徐嬷嬷,”云文渊的声音冰冷刺骨,已带上了最终的审判意味。
“你还有何话说?”
徐嬷嬷听到这如同丧钟般的声音,浑身剧烈一颤,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真正的烂泥。
她绝望地抬起头,望向云文渊,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死寂。
她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