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事件的稳妥处理,如同一次高强度的压力测试,不仅检验了沈青云构建的重大风险防范化解体系的初步成效,更让他深刻认识到,社会治理的核心在于平衡各方利益、疏导社会情绪、激活内生动力。带着这份沉甸甸的体悟,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正在基层悄然生长的“微光计划”,决心将从中汲取的养分,反哺到更广阔的社会治理实践中,让这缕微光,真正具备燎原的潜力。
省委政法委的会议室里,关于推广“微光计划”经验的讨论正在激烈进行。窗外是连绵的冬雨,敲打着玻璃,室内的争论却带着火气。
“沈书记,‘微光计划’在清河路社区确实取得了一些效果,但那毕竟是个案,体量小,问题相对单纯。”一位负责城市建设的副秘书长扶了扶眼镜,语气谨慎,“如果要在全市,甚至全省层面,尤其是在老旧小区改造这类硬骨头中推广这种‘居民深度参与、协商共治’的模式,我担心……效率太低,矛盾太多,容易引发新的不稳定因素。还是由政府统一规划、统一招标、统一施工,效率更高,也更可控。”
另一位来自住建部门的负责同志接口道:“是啊,沈书记。就拿加装电梯来说,高低层住户的利益诉求天然对立,协调难度极大。让社区去牵头,他们缺乏专业知识和权威,很容易陷入无休止的扯皮,最后事情办不成,反而积累一肚子怨气。我们过去不是没试过推动居民协商,往往是吃力不讨好。”
沈青云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上的那份《关于借鉴“微光计划”经验 创新老旧小区改造模式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他没有立刻反驳,直到大家都发表了意见,会议室暂时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理解你们的顾虑。”沈青云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政府主导,大包大揽,看起来效率高,风险可控。但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花了那么多钱,搞了那么多工程,有些地方群众还是不买账?甚至骂我们是‘形象工程’?”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因为我们过去的工作模式,很多时候是‘替民做主’,而不是‘让民做主’。我们以为给了他们最好的,却可能并不是他们最需要的。或者,我们在过程中,忽略了个体差异化的诉求和感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微光计划’的核心,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就是一条:把决策权、参与权、监督权尽可能多地交给居民自己。 政府的作用,是搭建平台、制定规则、提供资源、协调矛盾,是做‘催化剂’和‘守护者’,而不是‘包工头’。”
他拿起那份征求意见稿:“这份文件,不是要求大家放弃政府责任,恰恰相反,是要求我们转变政府职能,以一种更智慧、更接地气的方式去履行责任。老旧小区改造,难点不在技术,不在资金,而在于人,在于如何调和成千上万个体不同的利益和想法。这根硬骨头,靠行政命令啃不下来,必须依靠基层民主协商这把‘软刀子’。”
他最终拍板:“争论先放一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选择一个更有代表性的试点——江北区‘桃园小区’。这个小区规模大,老年人口多,产权结构复杂,加装电梯的呼声高,矛盾也更突出。我们就看看,‘微光计划’这套打法,在这种硬仗里,到底行不行。由政法委牵头,住建、民政、街道、社区组成联合工作组,我担任组长,周为民同志作为社区治理顾问参与其中。”
桃园小区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没有电梯。随着最早一批住户步入老年,“上楼难”成了摆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以退休教师王阿姨为代表的高层住户,是加装电梯最坚定的支持者,她甚至收集了近百户的联合签名。而住在一楼的个体户刘老板,则是最激烈的反对者,理由充分:影响采光、有噪音、占用公共空间、还可能影响他家的门面房价值。
联合工作组进驻小区的第一次居民意见征集会,就在社区活动室炸了锅。
王阿姨情绪激动,拿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我们这些老骨头,爬了二十年楼了!现在买个米提个油都费劲,生病了上下楼更是受罪!安装电梯是给我们行方便,也是给将来的你们行方便!政府有这个好政策,凭什么不能装?”她的话引起了在场许多老人的共鸣,纷纷附和。
刘老板“腾”地站起来,脸色涨红:“王老师,您不能光想着自己方便!电梯井杵在那儿,我家客厅白天都得开灯!还有那个运行噪音,我还做不做生意了?你们方便了,我们一楼的就活该倒霉?这公平吗?”他的支持者也不少,主要是低层住户和部分担心分摊费用过高的居民。
现场乱成一团,争吵声、抱怨声此起彼伏。社区主任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被淹没。周为民坐在角落里,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各方诉求的关键词,眉头紧锁。这局面,比清河路社区的“螺丝巷”复杂何止十倍。
沈青云坐在后排,没有出声干预。他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发言者的表情,倾听他们话语背后的真实担忧。他看到王阿姨眼中对便捷生活的渴望,也看到刘老板脸上对自身权益受损的焦虑,还看到许多中间派居民的犹豫和观望。他知道,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原则在这里行不通,那会埋下更深的矛盾。
第一次会议不欢而散。周为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晚上失眠了。他回想起沈青云的叮嘱:“不要怕矛盾,矛盾暴露出来才好解决。关键是要找到每一方诉求背后的核心关切,寻找利益的平衡点。”
他决定采用在清河路社区磨练出的“笨办法”——带着网格员,联合住建部门的技术人员、法律顾问,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不是去说服,而是去倾听、去解释、去测算。
他们来到刘老板家。周为民没有一上来就谈电梯,而是先聊他的生意,关心最近的经营情况。等气氛缓和了,才让技术人员拿出根据小区实际情况优化的电梯设计方案。
“刘老板,您看,这是新设计的玻璃幕墙井道,透光率很高,我们对您家客厅的采光影响做了模拟,数据在这里,实际影响可能比您想象的要小。”
“这是最新的静音技术标准,分贝值低于国家规定,我们还可以在协议里明确,如果运行噪音超标,由电梯公司负责整改并赔偿。”
“关于公共空间占用和补偿,我们参考了其他城市的成功案例,草拟了几种补偿方案,包括一次性经济补偿、减免物业费、或者在小区的公共收益中给您适当分红,您可以看看哪种更合适……”
周为民语气诚恳,一条条地解释,不回避问题。刘老板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虽然嘴上还是说“再看看”,但态度已不像之前那样强硬。
同时,工作组也积极对接电梯企业、银行,探讨更灵活的费用分摊方案和金融支持产品,减轻高层住户,尤其是经济困难老人的负担。王阿姨和其他热心居民也被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电梯加装筹备小组”,负责在邻居间沟通解释,收集意见。
这个过程极其繁琐,进展缓慢。有时好不容易做通了几户的工作,又因为某个细节问题反复。周为民和网格员们磨破了嘴皮子,受了不少白眼和抱怨。但沈青云始终在背后给予坚定支持,定期听取汇报,帮助协调市级资源,解决工作组自身无法突破的政策瓶颈。他提醒周为民:“快就是慢,慢就是快。 把工作做细,把道理讲透,把方案打磨到尽可能公平,看似慢,但基础牢固,一旦推动起来,反而不会反复。”
尽管付出了巨大努力,但由于少数几户低层居民坚决反对,加装电梯的意向比例始终无法达到政策规定的阈值,工作再次陷入僵局。反对的居民甚至联合起来,在小区里张贴告示,言辞激烈。
周为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向沈青云汇报时,声音里带着疲惫和自责:“沈书记,我们……我们可能太理想化了。有些矛盾,似乎真的无法调和。”
沈青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为民,还记得‘红星机械厂’吗?当时我们也觉得是无解的死结。矛盾无法调和,往往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那把关键的‘钥匙’。你再想想,那些坚决反对的居民,除了明确提出的理由,还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是不是对社区、对政府长期缺乏信任?或者,是不是有其他我们没察觉到的实际困难?”
沈青云的话点醒了周为民。他再次深入摸排,果然发现,有一户坚决反对的低层居民,家里有个需要长期静养的病人,对噪音的担忧远超常人;还有一户,经济非常困难,担心即使有补偿,后续的物业费上涨也无法承受。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工作组调整了策略。对于有特殊困难的家庭,尝试联系民政、残联等部门,看能否申请额外的补助或寻求更优的降噪方案。同时,筹备组的王阿姨等人,也主动上门,不再是“游说”,而是以邻居的身份表示关心和理解,拉家常,慢慢软化对方的态度。
转机出现在一个周末。小区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书记,主动站出来召集了几次小范围的“楼道议事会”。他没有讲大道理,只是说:“咱们楼上楼下的住了几十年,谁家没个难处?电梯这事,是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办。大家都退一步,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个好事办成,别让外人看了咱们桃园小区的笑话。”
这种来自内部、基于邻里情感的调解,有时比官方的协调更有效。氛围开始悄然变化。
经过前后近四个月、数十轮大小协商、无数次上门沟通,一份凝聚了各方最大公约数的《桃园小区x号楼加装电梯实施方案及补偿协议》终于艰难出炉。方案充分考虑了低层住户的关切,采用了最优的设计和补偿方案,也对费用分摊、后续维保等做了清晰约定。
最终的表决在社区工作人员和律师的见证下进行。当计票结果宣布,同意票达到法定要求时,活动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刘老板虽然没有投赞成票,但也不再公开反对,选择了沉默接受。他知道,工作组已经尽力考虑了他的诉求。
站在活动现场的角落,周为民看着这一幕,眼眶湿润了。这四个月,他瘦了十几斤,白了更多头发,但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释然。他真切地感受到,这种通过艰难协商达成的共识,远比一纸行政命令来得牢固,也更能凝聚人心。
沈青云没有出席最终的表决会,但他一直在关注着进程。得知结果后,他给周为民发了一条短信:“辛苦了!这是‘微光’的一次重大胜利,更是基层民主法治建设的一次生动实践。请认真总结桃园模式的经验与教训。”
桃园小区电梯加装的成功,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昆北市乃至西南省的老旧小区改造领域激起了巨大波澜。它证明,即便是看似无解的利益僵局,只要政府引导得当、平台搭建合理、协商过程充分、方案设计精细,是可以通过居民协商找到出路的。
在沈青云的推动下,省委政法委联合住建、民政等部门,迅速总结“桃园经验”,将其核心要素——党建引领、政府引导、居民主体、专业支撑、协商共治——提炼固化,并着手研究制定《关于在城市更新和老旧小区改造中全面推行参与式治理的指导意见》,旨在将这种“微光”模式,从解决一个楼栋的电梯问题,升级为可复制、可推广的制度性成果,应用于更广泛的社会治理场景。
微光,终于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开始显现出燎原之势。而沈青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要让这火光持续燃烧,照亮更多角落,还需要更多像周为民这样的基层“守望者”,以及整个治理体系坚定不移的转型。他的深耕之路,依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