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文远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他并未直接回答那瘦高商人的挑衅,而是从容起身,对着主位的赵侍郎及其老夫人遥遥一礼,朗声道:
“今日赵老夫人寿诞,高朋满座,文远本不该谈及商事,扰诸位雅兴。然方才这位仁兄问及苏家库存,文远倒想起一桩雅事,或可与众位方家一同品鉴。”
他话语一顿,成功将全场的注意力从苏家的“窘迫”引向了“雅事”,连赵侍郎也投来略带好奇的目光。
慕容文远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角落那桌阿拉伯番商,用略带生涩但发音清晰的阿拉伯语开口道:“来自远方的尊贵客人,愿真主赐予你们平安与繁荣。在下冒昧,见诸位器宇不凡,想必是常年航行于海上,见识广博的大商贾。”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Arabic?这苏家赘婿竟会说番语?!而且对象还是那几个平日里趾高气扬、极少与本地商人直接交流的阿拉伯番商!
那几个阿拉伯商人原本正自顾用膳,闻言也惊讶地抬起头,为首一位胡须浓密、头戴精致刺绣小帽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餐具,右手抚胸,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回道:“愿平安也归于你。这位公子,竟懂得我们的语言?真是令人惊喜。”
两人这一番异国语言的对话,瞬间成了整个宴会的焦点。所有宾客,包括赵元丰、钱判官,乃至苏老夫人和三位小姐,都惊愕不已地看着慕容文远。苏清婉更是掩不住眼中的震惊,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温文的赘婿,竟还藏着这等本事!
慕容文远保持微笑,继续用阿拉伯语夹杂着汉语,朗声道:“略知一二,让尊客见笑了。在下家中经营丝绸,恰有一批品质上乘却花色略显古拙的库存。在下曾闻,西方贵国乃至更遥远的欧罗巴洲,其王公贵族皆以拥有独特纹样、充满东方古老神秘气息的丝绸为荣,越是与我们中原当下流行迥异,反而越显珍奇,价值倍增。不知尊客对此可有耳闻?”
那阿拉伯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显然被说中了心思。他们常年贩运丝绸,自然知道西方上层社会的这种审美偏好。中原时兴的淡雅花样,在西方有时反不如那些色彩浓烈、纹样繁复古老的丝绸受欢迎。只是这等细微的商机,寻常中原商人极少知晓,更别提主动利用。
老者抚须笑道:“公子所言不虚。遥远的罗马与法兰克,那里的贵族确实偏爱与众不同之物。古老东方的神秘图案,于他们而言,犹如珍宝。”他的汉语不算流利,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慕容文远心中一定,知道路子对了。他趁热打铁,声音清晰,确保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都能听到关键的汉语部分:“既如此,不知尊客是否有意合作?我苏家可提供一批此类特色丝绸,价格可议。甚至,若尊客有特定纹样需求,我们亦可依约定制,专供贵方。想必以此独特货品,尊客在西方必能获取丰厚利润。”
定制!专供!
这几个字眼,不仅让阿拉伯商人交头接耳,面露兴趣,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中原商人心中巨震!
这完全跳脱了当下压价竞销、比拼流行花色的低级竞争模式,直接开辟了一条新的、利润更高的赛道!将所谓的“陈货”、“滞销品”重新包装定位,卖给有特殊需求的客户,甚至反向定制!这是何等超前的商业思维?
那瘦高商人张着嘴,愣在原地,脸上的讥讽彻底僵住。赵元丰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眼神阴鸷地盯着慕容文远。他们本想看苏家笑话,却没想到反而让对方借此机会,可能搭上一条海外销售的捷径!
阿拉伯老者与同伴低声快速商议了几句,随后对慕容文远郑重道:“公子此言,甚有见地。此事颇有意思,待寿宴之后,可否请公子拨冗,与我等详谈?”
“自然可以。”慕容文远含笑应允,风度翩翩地举杯,“今日赵老夫人寿辰,我等且共饮此杯,祝老夫人福寿安康!商事,容后再议。”
他轻巧地将话题拉回寿宴,既达到了目的,又全了礼数,让人挑不出错处。
满堂宾客回过神来,纷纷举杯附和,气氛重新变得热闹,但许多人看向慕容文远和苏家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怜悯、看戏,变成了惊讶、探究,甚至是一丝忌惮。
这个苏家赘婿,不简单!
寿宴接下来的时间,风平浪静。再无人敢轻易出言挑衅苏家。慕容文远安然坐回位置,感受到身旁苏清婉投来的复杂目光,有震惊,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波动。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来自苏老夫人那道深沉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许久。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苏清婉沉默了很久,直到马车驶离赵府很远,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如何懂得番语?又怎知西方番邦喜好古拙丝绸?”
慕容文远早已想好说辞,神色坦然:“早年家中曾有番商路过,机缘巧合学过几句。至于西方喜好,”他顿了顿,道,“乃是翻阅一些前朝杂记以及本朝《岭外代答》、《诸蕃志》等书,见其中提及番邦风物习俗,推想而来。今日贸然一试,幸未出错。”
这番解释半真半假,倒也说得通。宋代海上贸易发达,关于海外风土人情的记载确实不少。
苏清婉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今日……多谢你。”
这是她第二次道谢,语气却比上一次真诚了许多。
“分内之事。”慕容文远平静道。
“与番商合作之事,你有几分把握?”苏清婉追问,眼中重新燃起属于商人的锐利光芒。慕容文远今日画出的“饼”实在太诱人,若真能成,苏家库存压力将大大缓解,甚至可能打开一条全新的财路。
“五成。”慕容文远谨慎道,“番商精明,必会压价,且定制之事涉及工坊调整,需详细核算成本。但此法确实可行,值得一试。”
苏清婉点头:“回府后,你即刻准备与番商洽谈的细节。需要什么支持,可直接告诉我。”她顿了顿,补充道,“府中库房存货账册,你可随时调阅。染坊、织坊的管事,我也会吩咐他们配合你。”
这是给予了极大的权限和信任。
“是。”慕容文远应下。
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凝滞,而是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亟待行动的紧张感。
回到苏府,慕容文远正要回锦云苑,一个小丫鬟却悄悄塞给他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回到房中展开,上面是一行娟秀却略显凌乱的字迹,似是匆忙写就:
“小心二叔。他与赵家有旧怨,亦与番商有染。莫全然信番商之言。”
没有落款。
但慕容文远几乎立刻认出,这字迹与那日暗账上的笔迹,以及苏明月画作上的题字,极为相似!
是苏明月?!
她为何要提醒自己?她如何知道二叔与赵家、番商有牵扯?那句“莫全然信番商之言”又是什么意思?
慕容文远握着纸条,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感觉苏家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而明日与番商的会谈,看来也绝非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