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推荐表,被林晚秋用一块干净的旧手帕包好,小心翼翼地压在炕席底下。夜里躺下,手总会不自觉地摸向那个微微鼓起的角落,心口也跟着怦怦跳,像是揣了个活物,既忐忑,又充满希冀。
选拔定在三天后。时间紧迫,林晚秋更是分秒必争。天不亮就起床,将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喂鸡、洒扫、准备早饭和午饭的食材(通常是蒸好窝头或烙好饼子),确保冬冬和偶尔回家的陆沉舟能吃上热乎饭。送走孩子去家属院临时托儿所后,她便一头扎进学习里。
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几乎被翻烂了,边角起毛,重点处用铅笔划了又划,旁边是她歪歪扭扭的注释和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扫盲班的笔记本也密密麻麻,不仅记了字词,还画了简易的人体穴位图和包扎步骤。陆沉舟上次带回的那本《常见中草药图谱》成了新宝贝,她对照着后山采来的实物,一遍遍辨认、记忆药性和功效。
实践也没落下。家里那点有限的物资被她充分利用:旧床单撕成的布条,反复练习各种包扎法,从最基础的环形包扎到稍复杂的螺旋反折;用麦秆和旧棉花填充的小布包,模拟伤口清创和按压止血;甚至照着手册上的图示,在自己腿上的穴位比划着练习按摩手法。冬冬成了她的小模特,小家伙乐呵呵地任由妈妈用布条在他小胳膊小腿上缠来缠去,还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俺像不像小伤员?”
陆沉舟回来过一次,看到炕上摊开的书本和练习用的布条,没多问,只是晚饭后默默帮她烧了锅热水,好让她清洗练习后弄脏的布条。临走时,他破例多说了句:“选拔那天,平常心。”顿了顿,又补充,“该咋做就咋做。”
这话简单,却像颗定心丸。林晚秋重重地点了头。
选拔的日子终于到了。地点在部队卫生所旁边的一间空置学习室。林晚秋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蓝布罩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发卡别住。她到的早,学习室里已经来了七八个军属,都是参加过前期培训的,彼此面熟,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气氛有些紧张。周婷婷也在,坐在角落,低着头摆弄衣角,没像往常那样凑堆说话。
主持选拔的是卫生所的副所长,一位姓郑的中年女军医,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她身边站着陈卫生员和另一位年长些的护士。郑军医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说明了“家属辅助护理小组”的意义和要求,强调这是为部队后勤保障贡献力量,需要的是责任心、耐心和基本的动手能力。
选拔分两项:笔试和实操。笔试题目很简单,主要是辨认几种常见草药(看图写名称或功效)、填空(基础护理常识,如消毒顺序、发烧物理降温方法等)、以及判断对错(涉及卫生习惯和简单的急救原则)。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写。有些字不会写,她就用拼音代替,或者画个简易的图。她知道自己文化底子薄,只能靠平时死记硬背下的扎实知识来弥补。
笔试时间不长,交卷后稍事休息,便进入实操环节。实操是分组进行,模拟几种常见情况:给“伤员”(模型人)清洗包扎小臂的擦伤、测量体温并记录、辨认几种药材并说明简单用途、以及协助护士进行卧床病人的翻身按摩。
林晚秋被分在第二组。她看着第一组的军属操作,有人紧张得手抖,打翻了消毒盘;有人包扎得松松垮垮;有人在辨认药材时支支吾吾。她的心揪得更紧了。
轮到她了。她走到操作台前,先向郑军医和陈卫生员微微鞠躬,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操作。清洗伤口时,她动作轻柔但利落,镊子夹着棉球,从伤口中心向外螺旋消毒,一遍两遍,毫不含糊。包扎时,她选用合适的纱布和绷带,先固定,再环绕,力度均匀,最后打结牢固又便于解开,边操作边低声模拟对“伤员”的安抚话语:“同志,忍一下,马上就好。”
测量体温时,她熟练地甩下水银体温计,检查刻度,小心地夹到模型人腋下,计时,取出,准确读数并记录在表格上,字迹工整。
辨认药材环节,她抽到的是蒲公英、艾叶和甘草。她不仅准确说出名称,还清晰地说明了蒲公英清热解毒、艾叶温经止血、甘草补中益气的常见功效,甚至提到甘草可以润肺止咳,是哨所官兵常用的药材之一。这些都是她平日留心积累和实践所得。
最后一项协助翻身按摩,她与一位护士配合。她牢记手册上的要点,先解释操作目的,然后站在床侧,一手扶肩,一手扶胯,随着护士的口令,用身体的力量平稳协助“病人”侧卧,动作稳健,没有拖沓。按摩时,她手指力度适中,沿着脊柱两侧缓缓推按,位置准确。
整个过程中,她始终微抿着唇,眼神专注,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她没有刻意去看考官的表情,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每一个步骤里,仿佛眼前不是模型,而是真正的伤员。
所有项目结束,郑军医让大伙在外面稍等。走廊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紧张的呼吸声。周婷婷凑到林晚秋身边,小声说:“晚秋姐,你包得真好,俺刚才手都抖了。”林晚秋勉强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多练练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陈卫生员出来,宣布了结果。被选入首批“家属辅助护理小组”的只有五个人。当听到“林晚秋”的名字时,她愣了好几秒,直到旁边的军属推了她一把,才反应过来,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眼,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听到周婷婷落选后低低的抽气声,心里五味杂陈。
郑军医做了简短总结,表扬了入选者的优点,也指出了普遍存在的问题。她特意提到林晚秋:“林晚秋同志,理论基础虽然薄弱,但动手能力强,操作规范、细致,尤其包扎技术扎实,对待‘伤员’有耐心,药材辨认结合实际,很好。”最后,她严肃地看着五人:“入选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严格的培训和实践任务。希望大家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真正为部队、为战友服务!”
林晚秋捏着刚刚发下来的、墨迹未干的临时组员证,那薄薄的一张纸,却感觉有千斤重。走出卫生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一下,眼眶却先湿了。不是委屈,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释然。她,林晚秋,真的迈出了这坚实的一步。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后山草药田。坡地上的苗苗在阳光下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一片甘草的叶子,低声说:“我也要像你们一样,好好长。”
晚上,陆沉舟意外地回来了。林晚秋正坐在灯下,反复看着那张临时组员证,连他进门都没察觉。
“通过了?”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林晚秋吓了一跳,慌忙把证件藏到身后,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点了点头:“嗯。”
陆沉舟没再说什么,走到灶边看了看锅里温着的饭菜。吃饭时,气氛安静却不同以往。林晚秋几次想开口说说选拔的细节,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陆沉舟,吃完饭后,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以后要去卫生所培训?”
“嗯,郑军医说,每周至少三个半天,可能还要值夜班。”林晚秋连忙回答。
“冬冬接送,我跟托儿所打声招呼。”他简单安排道。
“嗯。”林晚秋心里一暖。她知道,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支持。
临睡前,林晚秋将那张珍贵的组员证重新用手帕包好,这次,她把它放在了装《赤脚医生手册》的布包里。她躺在炕上,听着身旁男人平稳的呼吸声,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初试啼声,只是开始。她知道,更长的路,还在后面。但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