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冰雪消融,檐下的冰凌子滴滴答答化着水,空气里总算透出点儿暖意,只是这暖,还带着股子冬日未散尽的料峭。紫禁城依旧笼罩在国丧的余韵里,素色未除,但有些事,到底是不一样了。
安陵容父亲安比槐的案子,悄无声息地结了。不是什么明发上谕,只是吏部那边递上来的呈报,皇帝朱笔批了个“依议”,贪墨的罪名还在,官儿是丢定了,但命,保住了,流放也改成了遣返原籍,永不叙用。轻飘飘的几个字,背后是皇后与苏棠在皇帝跟前几次“无意”提起小公主如何玉雪可爱、安嫔如何诚惶诚恐感念天恩的斡旋,是权衡了皇嗣体面、后宫安稳与律法严苛之后,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
消息传到长春宫时,安陵容正抱着小公主在窗边晒太阳。听采月说完,她愣了好一会儿,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砸在孩子细嫩的脸颊上。小公主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细的哼声。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安陵容慌忙用袖子去擦孩子的脸,自己的眼泪却越擦越多。这几个月,悬在头顶那把刀终于移开,她只觉得浑身虚脱,后怕与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放下孩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承乾宫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声音哽咽却清晰:“臣妾,谢祺妃姐姐再造之恩。”
苏棠得知安比槐保住性命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翻看着内务府新送来的春季宫份用度单子。她并不意外,这本就是她们运作之下最可能的结果。安陵容经此一遭,算是彻底绑在了她们这条船上,再无二心。这份人情,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来得牢固。
“安嫔是个明白人。”皇后宜修在一次与苏棠商议宫务时,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唇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苏棠会意,点头称是。扳倒一个安比槐容易,但得到一个死心塌地的安嫔,以及她身后可能带来的、对甄嬛旧部的牵制,才是她们真正要的。
前朝后宫的视线,似乎短暂地从安家这事上移开了。但另一股暗流,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愈发汹涌起来。
养心殿里,雍正看着粘杆处新递上来的密报,眉头越皱越紧。上面详细罗列了果郡王允礼近期的动向——与几位赋闲在家的老臣往来密切,府中时常举办文会,参与者不乏一些在士林中颇有声望的文人清客,甚至,还有一些隐约指向军中将校的模糊线索。允礼待人接物依旧是一派温文尔雅、闲云野鹤的模样,礼贤下士的名声越发响亮。
“朕这个十七弟,”皇帝将密报掷于案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倒是越发长进了。”他想起太后临终前那些关于“手足相残”的刺耳之言,心中一阵烦躁。他登基之路本就充满血腥,对兄弟的猜忌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以往觉得允礼只是个醉心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如今看来,怕是看走了眼。这哪里是闲散?这分明是韬光养晦,收买人心!
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下头,大气不敢出。
“去查,”皇帝的声音冰冷,“查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还有,宫里……永寿宫那边,给朕盯紧了。”他怀疑允礼的手,已经伸进了后宫。联想到之前允礼对甄嬛那若有若无的维护,以及甄嬛那个与允礼府上牵扯不清的“瑛答应”采苹,还有近来频繁出入永寿宫的浣碧……皇帝的眼神愈发幽深。
这丝猜忌,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在前朝激起了波澜。几个素来与果郡王交好的官员,或是被寻了由头申饬,或是被调任闲职。虽未明着发作允礼本人,但那风向的转变,嗅觉灵敏的人都感觉到了。
允礼本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每日赏花饮酒,吟风弄月,只是偶尔独处时,望着庭院里初绽的玉兰花,眼神会变得格外深沉难测。
后宫之中,永寿宫仿佛置身于一场诡异的平静里。徐玉茹依旧抚着她的琴,皇帝来的次数不减,只是偶尔听着琴声,会有些走神,目光掠过徐玉茹低垂的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甄嬛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将永寿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徐玉茹也依旧是关怀备至,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苏棠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皇帝对果郡王的猜忌,是她乐于见到的。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足以分散火力。她如今协理六宫,消息灵通,自然也知道皇帝加强了了对永寿宫,尤其是对浣碧出入的监视。
这日,浣碧再次奉甄嬛之命,出宫往果郡王府送去一些“赏赐”——不过是些寻常的笔墨纸砚,宫缎衣料。回来时,她的神色比上次更加紧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似装点心的普通锦盒,指节泛白。她一路低着头,快步疾行,却在经过御花园一处假山时,与“恰好”在此散步的苏棠撞了个正着。
“奴婢该死!冲撞了祺妃娘娘!”浣碧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锦盒差点脱手,她慌忙死死抱住。
苏棠扶了扶被撞歪的簪子,目光在她怀里的锦盒上停留了一瞬,那盒子样式普通,却莫名透着一股违和感。她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责怪:“无妨,起来吧。这么急匆匆的,是熹贵妃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浣碧心跳如鼓,强自镇定道:“回娘娘,只是……只是送些寻常赏赐去果郡王府,奴婢怕耽误了时辰,这才走得急了些。”
“哦?果郡王府啊……”苏棠似是无意地重复了一句,目光掠过浣碧苍白慌乱的脸,微微一笑,“王爷雅人深致,熹贵妃时常惦记着送些东西去,也是姐妹情深,不忘旧谊。去吧,别误了事。”
浣碧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抱着锦盒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苏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不忘旧谊?这“旧谊”底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皇帝已经起了疑心,甄嬛和允礼,还能在这钢丝上走多久?而浣碧这个满怀嫉妒、又被利用的棋子,又会在这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她转身,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合适的土壤和时机,便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而她,只需要耐心等待,或许,再适时地,浇上一点水。
春风拂过,带来一丝暖意,却吹不散这宫墙之内,日益浓重的山雨欲来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