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低着头走进来,规矩行礼:“陵容给祺贵人请安,谢贵人前次馈赠。”
“快起来,坐。”苏棠态度亲和,指着身旁的绣墩让她坐,又让景泰看茶,“不过是些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正巧你来了,帮我瞧瞧这几种胭脂,哪个颜色更衬今年的夏衫?”她将几盒内务府新送的胭脂推到安陵容面前,神态自然得像是对待一位熟稔的姐妹。
安陵容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准备好的谦卑谢词堵在喉间,只得依言上前,仔细看了看那几盒胭脂。她于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上,向来心思细腻。
“回贵人,这盒海棠红的,色泽明艳,衬贵人肤色,显得雍容;这盒樱桃红的,更娇嫩些,若是搭配浅色衣裳,更显清新。”她斟酌着词句,小心建议。
苏棠拿起那盒樱桃红的,在指尖沾了点晕开,点了点头:“你说得是,这颜色确实俏皮。安常在好眼光。”她像是随口夸赞,转而问道,“对了,前日给你的香饼,用得可还习惯?我闻着那香气特别,似乎加了木樨和……石菖蒲?”
安陵容心中微震。祺贵人竟能闻出石菖蒲?这味香料并不常用,气味也极淡。她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讶异,恭声回道:“贵人所料不差,确实有石菖蒲,取其宁神之效。只是……配伍似乎与寻常方子不同,陵容愚钝,未能尽数参透。”
她这话,半是实话,半是试探。想看看祺贵人对香道,究竟了解到何种程度。
苏棠闻言,放下胭脂,拿起团扇轻轻摇着,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得意:“哦,那方子啊,是我阿玛门下一位老供奉给的,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古方,最是安神不过。我瞧着稀奇,便要了来。其实我也只知皮毛,只觉得好闻便用了。”她将香方的来源推给“门客老供奉”,既解释了来源,又显得自己并不深谙此道,只是凭借家世得了好东西。
安陵容眸光闪烁了一下。前朝古方?难怪如此特别。瓜尔佳氏底蕴深厚,能得此物也不稀奇。看来祺贵人于香道,或许真如她所说,只是“略知皮毛”,倚仗的是家世便利。
这个认知,让安陵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若祺贵人只是如此,倒也不算太难应付。
苏棠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像是被勾起了谈兴,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对这些香啊粉的,也就是看个热闹。不像安常在,是真正的手巧。前儿我还听说,华妃娘娘宫里的欢宜香,似乎就极好,连皇上都赞过呢。”她提到“欢宜香”时,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举了个例子。
然而,“欢宜香”三个字落入安陵容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华妃的欢宜香!那是皇上独独赐给华妃的恩宠,香气独特,宫中无人能仿。祺贵人突然提及此香,是何用意?是暗示她知道些什么?还是……
安陵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尖微微蜷缩。她擅香,自然对宫中名香多有留意,欢宜香更是她暗自揣摩过无数次的。只是那香配置复杂,用料珍稀,绝非她能窥探。祺贵人此时提及,是警告?还是……她想借自己的手,去探华妃的底?
她不敢接话,只含糊道:“华妃娘娘的恩宠,自然非比寻常。”
苏棠仿佛没察觉到她的紧张,用团扇掩唇笑了笑,语气带着点天真又残忍的直率:“是啊,华妃娘娘圣眷正浓。不过话说回来,这宫里啊,有时候光有恩宠也不行,还得有脑子。就像那香,光好闻不够,还得用对地方,看准了人,否则……怕是会引火烧身呢。”她这话像是随口感慨,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安陵容。
安陵容只觉得那目光如同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引火烧身……祺贵人是在暗示什么?是指自己依附皇后?还是指其他?
她背上沁出冷汗,越发觉得眼前这位笑语嫣然的祺贵人,心思深沉得可怕。每一句话都像是裹着蜜糖的针,看似无害,却句句藏锋。
“贵人……教训的是。”安陵容低下头,声音干涩。
苏棠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衣料花色,仿佛方才那些话真的只是随口闲聊。
又坐了一盏茶功夫,安陵容便如坐针毡地起身告退。
苏棠也不多留,让景泰拿了两匹颜色鲜亮些的杭绸给她:“这些料子我穿着太艳了,你年纪轻,拿着做两身衣裳吧。”
这次,安陵容没有推拒,默默接过,行礼退了出去。
走出承乾宫,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安陵容却觉得遍体生寒。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祺贵人……她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今日句句不提皇后,却句句都在敲打自己;她提及欢宜香,是在展示她的“见识”,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她最后那句“引火烧身”,更是直指核心!
皇后娘娘派她来“提点”自己,究竟是福是祸?
安陵容握紧了手中的料子,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绸里。她不能再被动下去了!她必须弄清楚祺贵人的真实意图,也必须……想办法在这夹缝中,找到一条生路!
而承乾宫内,苏棠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景泰低声道:“小主,您方才那些话,安常在似乎……吓着了。”
苏棠放下茶盏,唇角微勾:“吓着了好。不怕她多想,就怕她不想。”她今日的目的,就是要搅乱安陵容的心湖,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和“威胁”,同时又将这种威胁控制在“有点小聪明倚仗家世”的范围内。只有让安陵容感到不安和困惑,她才会更容易被引导。
“那香饼……”景泰有些疑惑,“真的只是古方?”
苏棠笑了笑,没有回答。那香饼的方子,自然来自她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稍加改动,便成了独一无二的“古方”。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她还需要更多这样的“饵”,才能牢牢钓住安陵容这条敏感多疑的鱼。
至于欢宜香……她今日只是埋下一颗种子。等到合适的时机,这颗种子,自然会生根发芽。
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遥远的圆明园。
安陵容这边暂且布下了线,下一步,该想想如何不着痕迹地,让“四阿哥”这个名字,重新回到某些人的视野里了。这需要更谨慎,也更漫长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