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市中央广场的风裹着砂砾,在焦黑的钢筋骨架间呜咽穿行。
曾经倒映着摩天楼群的玻璃穹顶早已碎裂成锋利的水晶雨,如今只剩几根扭曲的钢柱斜插在地里,像巨兽被拔断的肋骨。
临时搭建的演讲台用废弃的装甲板拼焊而成,边缘还挂着凝固的暗红色污渍,与副主席胸前那朵纤尘不染的白花形成刺目的对比。
扩音器发出一阵电流杂音,惊飞了停在崩坏兽颅骨上的乌鸦。
那颅骨足有卡车大小,眼窝处凝结着琥珀色的结晶,是崩坏能侵蚀后的痕迹。副主席清了清嗓子,指尖在西装裤缝上蹭了蹭——
尽管广场上满是腐肉的腥甜与金属灼烧的焦糊味,他的袖口依旧熨烫得笔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我们向巴比伦市的2000万名遇难者致以最沉痛的悼念……”
他微微前倾身体,喉结剧烈滚动,声音突然哽咽,像是被悲伤扼住了喉咙。台下的幸存者们裹紧了破烂的衣物,有人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被烧伤的侧脸。
广场边缘的临时帐篷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很快又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在这场战争中,每一名伟大的治安军战士,都未曾后退过一步!”
他猛地抬高音量,右手重重捶在演讲台上,装甲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竭尽所有!拼上所有!在各个地区武装的支持下……”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眼神扫过台下,“我们守住了这座百年战争的胜利里程碑!!”
最后几个字像砸在铁板上的钉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
广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卷着灰烬掠过地面的沙沙声。
站在前排的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他脸上的血污被泪水冲开两道沟壑:“放你妈的屁!”
这声怒吼像点燃了炸药桶。
“治安军跑得比狗还快!”男人往前冲了两步,被身后的人拽住,“我在第三街区亲眼看见,你们的装甲车把老人小孩往崩坏兽堆里撞,就为了给自己开路!”
“我儿子才八岁啊……”抱着布偶的母亲突然跪倒在地,布偶的一只胳膊已经断了,露出里面填充的棉絮,上面沾着发黑的血迹……
“他才八岁……你们说带我们去安全区,结果把他从车上推下去!就因为他哭了两声!”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演讲台,“他被那头牛一样大的崩坏兽撕碎的时候,你们的车连停都没停!!”
“逐火之蛾的姑娘们抱着炸弹往崩坏兽堆里冲的时候,你们在哪?!”
一个断了胳膊的年轻人嘶吼着,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甩动,“你们躲在地下掩体里喝着咖啡,现在倒敢出来邀功?!”
愤怒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咒骂声、哭喊声、东西砸在地上的脆响混在一起,有人捡起脚下的碎石往前扔,却被治安军举着的盾牌弹开。
那排盾牌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不知是崩坏兽的,还是……
“让开!”三个浑身是伤的幸存者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他们的动作踉跄,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硬生生撞开了治安军组成的人墙。
最前面的是个女人,额头上缠着浸血的布条,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染血的校服碎片。
副主席脸上的沉痛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他对着领口的通讯器低声说:“开枪。”
枪声突兀地响起,像三块石头砸进寂静的深潭。
冲在最前面的女人猛地顿住,胸口绽开一朵红色的花,她低头看了看,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缓缓倒在地上,手里的校服碎片飘落在尘土里。
另外两个人也相继倒下,鲜血从他们身下蔓延开来,在焦黑的地面上画出扭曲的纹路。
世界突然安静了。
婴儿的哭声停了,咒骂声咽了回去,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幸存者们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被惊愕取代,接着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副主席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领带,仿佛刚才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
他对着扩音器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任何试图破坏公共秩序的暴徒,都将受到法律的严惩。”他抬眼看向台下,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冰冷,“现在,让我们继续缅怀逝者,展望未来……”
演讲还在继续,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像污水一样泼向沉默的人群。
广场边缘的阴影里,一架巴掌大的无人机悄然转动镜头,将演讲台上的身影、倒在血泊里的平民、以及治安军盾牌后闪烁的枪管,一一记录在芯片里。
随后,它抖了抖旋翼,像一只黑色的鸟,朝着远离广场的方向飞去。
它的目的地,是十几公里外那座在废墟中依然亮着灯的立体树状城市。
那里,有人正等着看这所谓的“胜利里程碑”,究竟刻满了多少谎言与鲜血。
巴比伦市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像浸了血的棉花,把最后一丝天光都捂得严严实实。
伊甸的私人立体树状城市悬浮在废墟之上,水晶幕墙外还沾着未擦净的陨石尘,在模拟天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这是这座城市仅存的、与昔日繁华有关的痕迹。
妮娜把终端砸向无人机时,金属碰撞的脆响在挑高的客厅里荡开。
全息投影的光芒晃了晃,治安军副主席那张油光锃亮的脸在空气中扭曲了一瞬,随即又稳稳地悬浮在半空。
无人机的螺旋桨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嘲笑这场徒劳的愤怒。
“这他妈简直是畜生!”妮娜重重坐进沙发里,皮质面料被她攥出几道褶皱。
她刚端回来的营养糊还放在茶几上,黄褐色的糊状物表面结了层薄膜,混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辉火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绷带从指尖一直缠到肩膀,渗出的药剂在白色纱布上晕开淡黄色的渍痕。
她含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塑料棍在嘴角转出个圈,含糊不清地说:“伊甸姐的无人机用了军用级防撞涂层,你这下最多蹭掉层漆——但修起来得花三个月的配给券。”
“我知道!”妮娜抓着头发低吼,发梢上还沾着昨天清理废墟时蹭到的灰,“可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每一名治安军战士都未曾后退’?我亲眼看见第三街区的治安军把平民往崩坏兽堆里推!”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有那个副主席,哭丧着脸说悼念两千万遇难者——他怎么不算算,这里面多少是被他们自己的坦克碾死的?”
全息投影里,副主席正举起缠着金丝绶带的勋章,声音哽咽得像是吞了砂纸:“这位战士在左腿被崩坏兽咬断的情况下,依然拉响了手雷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就是我们治安军的精神!”
“噗嗤。”辉火突然笑出声,棒棒糖的棍儿从嘴角滑出来,在下巴上戳了个红印,“上周在第七隔离区,我亲眼看见三个戴这种勋章的家伙,抱着枪从通风管道里爬着逃跑,连自己的制式手枪都扔了。”
妮娜猛地转头瞪着全息投影,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你看他那副嘴脸!说什么‘守住了城市’——要不是凯文,他们连守个垃圾桶都嫌费劲儿!”
窗外突然传来金属摩擦的尖啸,一架治安军的巡逻机从水晶幕墙外掠过,机翼下的机枪还在转动。
废墟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女人的哭喊,混着远处崩坏兽低沉的咆哮,像根生锈的针,扎得人耳膜发疼。
“也不知道修尔伯特把凯文带哪儿去了。”
妮娜往沙发里陷了陷,声音低了下去,“梅比乌斯说他没事,可他放完那招之后就直接晕过去了……”
辉火把棒棒糖换到另一边嘴角,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凯文那家伙命硬得很。上次连律者都没有弄死他”
她顿了顿,绷带下的手指蜷了蜷,“倒是我们……剩下的那几个小鬼,昨天晚上还在做噩梦……”
现在,这里成了逐火之蛾最后的临时据点。
凯文带来的二十名精锐几乎全部战死,辉火率领的五十名战士也只剩下不到十个年轻的新兵。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失去家园的平民被伊甸收留。
客厅中央的水晶灯突然晃了晃,柔和的光芒里飘着细小的尘埃。
这座树状城市的能量系统还在勉强运转,但供电已经开始断断续续。
伊甸特意让人把公共区域的灯调暗了,只有客厅还维持着足够的亮度——她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黑暗吞掉希望。
“对了,”妮娜突然坐直身体,“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凯文那招明明覆盖了整个市中心,可我们这儿十几公里内的损伤是最小的。”
她指了指窗外,“我昨天去边缘区看了,那里的建筑都炸成粉末了,可我们这栋楼连块玻璃都没碎。”
辉火刚要说话,玄关的合金门突然发出“嗤”的声响,压缩空气释放的白雾里,伊甸的身影先探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条深灰色的工装裤,裤脚塞进马丁靴里,外面套着件军绿色的大衣,领口别着枚小小的银质音符胸针——那是她为数不多还保留着的、属于过去的物件。
“看来大家都在。”伊甸的声音很轻,却像温水一样熨帖了客厅里紧绷的空气。她侧身让开一步,身后的人一个个走了进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粉色的头发,像揉碎了的晚霞缠在发梢。
女孩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金色花纹,走在满是尘埃的玄关里,像朵突然绽开的铃兰。
她身后跟着梅比乌斯,白大褂的下摆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了条缝,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客厅里的人。
再后面是两个灰蛇,银色的机械臂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步伐整齐得像两面移动的镜子。
最后走进来的是秦风。
妮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全身都裹在漆黑的铠甲里,关节处的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肩甲的弧度锐利得像把刀。
铠甲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在脖颈处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在下面微微跳动。他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像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头盔上的红色传感器偶尔闪烁一下,证明里面确实有人。
“谢谢你啊,伊甸姐。”妮娜连忙站起来,膝盖撞到了茶几,发出“哐当”一声,“要不是你肯收留我们,逐火之蛾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治安军的通缉令昨天已经贴满了废墟的各个角落,“非法武装逐火之蛾涉嫌滥用武力,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妮娜看到的时候,差点把牙齿都咬碎。
那些真正跑在最前面的人,现在正坐在安全区里发勋章,而留下来救人的,却成了通缉犯。
伊甸笑着摆了摆手,“之前你们不也帮过我吗?”
她指了指窗外,“要不是你们及时清理了树状城市周围的崩坏兽,我这里也早就守不住了。”
她的话音刚落,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突然像阵旋风似的窜到妮娜面前,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你好呀~”她的声音带着点甜甜的尾音,像含着颗水果糖,“我是伊甸小姐的新保镖,你可以叫我爱莉希雅∽”
妮娜愣住了。女孩的眼睛是浅紫色的,睫毛长得像蝶翼,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巴比伦市被陨石雨砸过之后,妮娜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干净又明亮的人了,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什么,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那个……你好,我叫妮娜。”她结结巴巴地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爱莉希雅歪了歪头,粉色的发梢扫过肩膀:“请问一下,你们是逐火之蛾吗~”
“是凯文那家伙起的名字。”辉火在旁边插了句嘴,棒棒糖的棍儿在她齿间转了个圈,“说什么‘哪怕燃尽自身也要照亮前进的路’,我看就是中二病犯了。”
“不会呀。”爱莉希雅眨了眨眼,转身坐到辉火旁边的地毯上,仰着脸看她,“这个名字很棒呢!有种……明知前面是火焰,还是要往前冲的感觉。”
她托着下巴,“那你能给我讲讲凯文的故事吗?我听说他很厉害呢。”
辉火挑了挑眉,绷带下的手指挠了挠下巴:“凯文啊……怎么说呢。”
她想了想,“这家伙好像把所有天赋都点在颜值和战斗力上了。”
“哇~”爱莉希雅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他是不是很高冷呀?就像故事里那种,话很少但很可靠的英雄?”
“高冷?”辉火嗤笑一声,“他是根本不会说话”
客厅里爆发出一阵轻笑,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梅比乌斯都勾了勾嘴角。
妮娜看着爱莉希雅亮晶晶的眼睛,心里的火气好像被冲淡了不少,连带着窗外的铅灰色天空,似乎都没那么压抑了。
全息投影里,治安军副主席还在慷慨激昂地演讲,说要“重建家园,给民众一个更安全的未来”。
但这一次,妮娜没再觉得恶心,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重建?”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坚定,“等我们找到凯文,会让他们看看,真正的重建该是什么样子。”
爱莉希雅拍了拍手,浅紫色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我能加入你们吗?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
辉火刚要说话,玄关的门突然又开了。这次走进来的是梅比乌斯的助手,脸色苍白地递过来一份报告:“博士,治安军在东区开始清剿了,说是要‘肃清非法武装残余’。”
梅比乌斯接过报告,镜片后的眼睛冷了下来。
秦风突然动了动,漆黑的铠甲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头盔转向窗外——那里,治安军的巡逻机又飞了回来,机翼下的阴影在废墟上投下大片的黑暗。
妮娜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还沾着上次战斗时的血渍,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
“看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我们没时间讲故事了。”
爱莉希雅眨了眨眼,突然笑了起来,像朵在狂风里依旧挺直腰杆的铃兰:“那正好,我还没试过和‘逐火之蛾’一起战斗呢~”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废墟里的尘土,拍打着水晶幕墙。
全息投影里,副主席的演讲还在继续,但已经没人再看了。客厅里的人们交换了个眼神,疲惫的脸上,都燃起了一点小小的、却异常明亮的火苗。
就像辉火说的,逐火之蛾,本就该扑向最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