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宁宫。
檐外的细雨斜斜着,打在阶前的海棠上,溅起细碎的红。
润着水汽的风掠过,苏砚秋捂着唇咳嗽,指节青白,眼尾晕出淡淡的红,素色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纤瘦脆弱的颈线。
“公子,喝药吧。”他从苏府带到皇宫的内侍,此时忧心地看着他。
内侍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公子,别忧心了主夫他们,岭南那边那边还有旁支,自然会接应的。”
苏砚秋垂下眼眸,看着衣袖上的缠枝纹。
繁复纠缠,织金作底,一等一的华贵。
对于母亲的结局她早有预料,常年身在高位,儿子是君后,帝王唯一的子嗣还有苏家的血脉,野心日益膨胀。
苏家不光谋害朝廷命官,更是欺君罔上倒卖私盐......罪行昭昭,不涉及九族。
已是靖澜看在苏砚秋的面子上。
窗沿被细密地合上,宫人端上青灰色的药碗,苦涩的药味蔓延到整个宫殿。
案桌上的白玉狼毫光泽依旧,笔杆似是常常被把玩,笔尖却是没有沾上丝毫墨痕。
苏砚秋又开始咳嗽,在寂静的殿宇格外突兀。
身旁的内侍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君后都病成这样了,陛下也没来看一眼,反而去林贵君那儿。”
苏砚秋眼眶泛红,眼睫垂着,冷淡地听着,面上连一丝怨怼也无,就仿佛那不是他的妻主。
“林贵君家族得力,献上了红薯良种,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
“.......是。”内侍不敢再提。
等着药汁凉了一些,他端过碗沿,草木的苦涩熏得眼睛酸胀。
苏砚秋像是没感觉到苦味似的,扬起脖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的满腔情意,却只能在藏在礼教与权利的夹缝中。
原来这数载相思,早被他熬成了碗里的苦药,喝与不喝——都是病入膏肓罢了。
窗外的海棠终是受不住呼啸的风、冰凉的雨,断了花枝。
整朵嫣红的花瓣陷进洼处的泥里,红与黑混在一起,再看不见半分艳华。
*
【明澜十年六月】
朝中几大世家接连被大理寺卿抄家,所涉罪名竟多是些芝麻小事,上奏,连帝王的半句回应都未求得。
观望的小家族纷纷闻风而动,不少高位官员请求致仕或外放,得以保全家族。
靖澜的权柄彻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朝中上行下效,肃然一清。
【明澜十年八月】
君后忽然病重,宫中的太医医治,不见好转,缠绵病榻三月,封宫不出。
后宫一应权柄,自此尽数交到了林贵君手中。
甚得君心,同年晋升皇贵君,帝王盛宠,后宫竟无一人能出其右。
【明澜十年十二月】
逼近年节,皇城落了场雪,宫灯挂了满檐。
这日,靖澜传旨宣吹笙觐见。
得益于皇贵君献上的良种,今年秋收颇丰,百姓过了一个好年。
寻常百姓家虽算不得富足,却再无饿殍。
这本该是桩让帝王宽心的事,殿内的气氛却不见轻快。
宫人领着吹笙进殿,刚掀开门帘,裹着炭香的热气便涌了过来。
“你来了。”靖澜垂着眼睫翻着奏折,英气的眉峰间竟藏着一丝郁气。
她抬手示意吹笙坐,自己却起身离,在吹笙对面落座。
江山社稷,劳心劳神,这几年她肉眼可见地添了倦意。
靖澜鬓角竟多了几根白发,混在乌发中。
她盯着吹笙看了良久,忽然低笑一声,语气里裹着点感慨。
“陆卿,你我君臣相守快十载了,怎瞧着还是当年初入朝堂的模样?”
或者说岁月赋予吹笙的只有沉淀的厚重,像一块被细磨慢琢的美玉,只会更加耀眼,
早年眉眼间那点锋利的艳色,如今都揉成了温和的莹润,却更勾人了。
靖澜端起茶盏抿了口,语气调侃:“这般模样,云都那些待字的小郎君,见了你怕是要挪不开眼。”
如今,她早歇了给吹笙赐侧夫的念头,实在,她与夫郎的感情丝毫未变。
“莫要拿臣打趣了。”吹笙给靖澜倒了一杯热茶,“您今日宣臣来,定是有心事。”
君臣十年,她们早有了默契。
靖澜的神色一下子沉下去,连脊背都似松了些力道,她盯着荡起波纹的茶汤。
窗没封严,一点碎雪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杯沿上,留下点凉意。
她开口道:“陆卿信不信怪力乱神之事?”
靖澜身上的颓丧做不得假。
吹笙垂眸看着杯底的茶叶,缓缓道:“陛下,世间无奇不有,若心有所念,则有。”
不知想到了什么,靖澜忽然嗤笑一声。
“想来陆卿近日也听过宫外的传言,说朕对林贵君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是难得的痴情人。”
她晃了晃头,声音中满是嘲弄:“可笑,真是可笑。”
像是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靖澜往后靠在椅背上,肩线松垮下来。
“陆卿可知,前些日子林贵君献给朕的,是什么?”她猛地将茶盏往案上一扣。
“——亩产八百斤的稻种。”
云启产粮最高的稻种与上好的稻田,一亩最多也才得三百五十斤。
靖澜的声音忽然哑了,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
“你算算,有了这稻种,天下多少黎民能免除饥饿?云启的粮仓能积多满?朕的版图又扩到哪里去?”
下一瞬,她脸上多了几分狠厉,“可朕想动他林家的势力,哪怕是查一查这稻种的来历,
派去的人不是迷路就是染病,就算稻种在朕眼前也能不翼而飞。”
靖澜脸上多了无力。
吹笙知道,这是剧情线在修正轨迹,所有偏离既定剧情的人和事,都会被无形的力量拉回去:
就像靖澜必须对林贵君情深,就像苏砚秋必须离世。
不问原因、不问初心,一切都将走进既定的结局。
而她与于竹,本就是这世界里无关紧要的角色,就算改了命运,也掀不动剧情的分毫。
世界的视角、世界的男主都是“林贵君”,就连帝王也不过是配角。
“臣......无能为力。”吹笙垂下眸子,声音很轻。
靖澜低着头,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兽,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陆卿......陪着朕吧。”
靖澜舍不得天下黎民,舍不得江山。
明知道自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傀儡,也得咬着牙走下去。
就算是帝王也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