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祥子回到了那个位于老旧公寓楼顶层、狭小且常年弥漫着霉味和酒精味的“家”。
推开门,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再次扑面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客厅的榻榻米上,父亲丰川清告又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那里,身边散落着十几个空啤酒罐,有的甚至被打翻,深黄色的液体浸湿了草席,留下难看的污渍。
鼾声沉重,混杂着酒气。
看着眼前这一幕,祥子感觉胸口那口一直憋着的闷气几乎要炸开。
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得她喘不过气。
而回到家,等待她的,永远是这片狼藉和这个颓废到无可救药的父亲。
她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努力将那股涌上喉咙的恶心感和眼眶的酸涩压下去。
然后,她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默默地放下背包,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她先将那些空罐子一个个捡起来,捏扁,放进塑料袋里。
动作麻木而熟练。
清理打翻的酒液时,需要用到抹布和水。
她走进狭小得转身都困难的厨房,打开水龙头。水流冲刷着抹布,也冲刷着她混乱的思绪。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的家,虽然算不上多么温馨,但至少整洁明亮。
父亲虽然忙于工作,但偶尔回家,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头,问她钢琴练得怎么样。母亲总是温柔地微笑着,在背后支持着他们。
直到母亲因病去世。
家里的气氛开始变了。
父亲更加拼命地工作,似乎想用事业的成功来填补失去妻子的空洞。
她也选择了用音乐来逃避悲伤,组建了crychic,天真地以为乐队能成为新的“家”。
然后,是父亲事业的崩塌。
168亿的亏损,如同晴天霹雳。
丰川家毫不犹豫地将他扫地出门。
其实,家族里有人暗示过,她可以留下。
毕竟她姓丰川,是正统的大小姐,而且年纪尚小,与父亲的失败无关。
但她拒绝了。
她忘不了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看看她,又看看憔悴的父亲,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也忘不了父亲被赶出家门时,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和眼中一闪而过的、被抛弃的绝望。
她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
所以,她选择了跟着父亲离开那个冰冷的豪门,来到这个破旧的出租屋,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
Ave mujica,就是她的武器。
她要用音乐赚钱,要变得强大,要让父亲重新振作,也向所有人证明,即使失去了一切,他们也能活下去。
可是现在......
Ave mujica暂停了。
父亲依旧醉生梦死。
而她,精疲力尽,满心迷茫。
就在她拧干抹布,准备继续擦拭时,身后传来了响动。
清告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醉眼,晃晃悠悠地坐起来,看到正在收拾的祥子,脸上立刻露出了惯常的那种混合着自暴自弃和迁怒的恶劣表情。
“啧...又回来这么晚...搞你那个什么破乐队......”
他的声音沙哑含糊,带着浓浓的酒气,
“能赚几个钱...丢人现眼......”
祥子擦地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用力擦拭着污渍,仿佛要把所有的烦躁都发泄在这块抹布上。
清告见她不理,反而更加来气,提高了音量:
“我说你啊!有这功夫,还不如想办法回丰川家去!求求那些老头子,说不定还能赏你口饭吃!跟着我这个废物在这里,有什么前途?!”
“总比待在那种地方强。”
祥子冷冷地回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刺。
“强?强个屁!”
清告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一拍榻榻米,空罐子被震得哗啦作响,
“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啤酒都快喝不起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强?!”
“那也比回去看人脸色,当个被施舍的可怜虫强!”
祥子终于转过身,直视着父亲,琥珀色的眼睛里压抑许久的怒火开始燃烧。
“可怜虫?哈哈哈......”
清告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带着自嘲和讽刺,
“我们现在就是可怜虫!最大的可怜虫!你还在那里逞什么强?!”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祥子的鼻子:
“滚!你给我滚回丰川家去!别在这里碍眼!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同情和照顾!”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祥子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不甘和疲惫。
Ave mujica的困境,队友的不理解,睦的崩溃,现实的冰冷,还有眼前这个从未理解过她、只会用酒精和恶言逃避一切的父亲......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
祥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颤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了眼眶,
“每天回到这个鬼地方!看着你这副样子!闻着这恶心的味道!你以为我不难受吗?!”
“我组建乐队!我拼命练习!我到处找演出!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赚钱!不就是为了能让你过得好一点!不就是为了我们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吗?!”
“可是你呢?!你除了喝酒!除了抱怨!除了让我滚!你还会做什么?!”
“母亲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想?!她拼上性命生下我,不是为了看到我们父女俩这样互相折磨的!”
她的哭喊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心碎。
清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脸上的醉意和怒气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痛苦和麻木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
“是啊...我就是个废物......”
他喃喃道,声音低了下去,
“连累了你...连累了你母亲......”
“所以你就更应该振作起来啊!”
祥子哭喊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清告沉默了很久,久到祥子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清明和深藏的痛楚。
他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催促的语气,说道:
“那就走吧。”
“离开这里。回丰川家去。”
“那里至少...不用吃这种苦。”
祥子愣住了,她看着父亲。
清告避开了她的视线,重新坐回榻榻米上,拿起旁边还没开封的一罐啤酒,啪地打开,仰头灌了一大口。
“滚吧。”
他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
“别再回来了。”
那背影,颓唐,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
祥子看着父亲的背影,又环顾这个狭窄、破旧、充满酒气的“家”。
Ave mujica中止了。
队友离心。
前路迷茫。
而这个她拼命想要支撑的家,似乎也早已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地狼藉和一个一心将她推开的、自暴自弃的父亲。
一直紧绷的,名为坚持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断了。
或许...他说得对。
继续留在这里,除了互相折磨,还能有什么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泪水。
眼神从崩溃和愤怒,逐渐变得冰冷而空洞。
“好。”
她轻声说。
“我走。”
她不再看父亲,转身走向自己那个小得可怜的隔间,开始快速地、机械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东西不多,几件衣服,一些乐谱,笔记本电脑,还有那把跟随她多年的键盘。
清告始终背对着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没有回头。
很快,祥子就收拾好了。
她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背着键盘和背包,站在门口。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不短时间、却从未感受到“家”的温暖的破旧公寓,以及父亲那始终背对着她的、微微佝偻的背影。
没有告别。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
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清告握着啤酒罐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那双被酒精和失败侵蚀得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深沉的痛苦和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扭曲的欣慰。
他其实,并不想连累女儿。
他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是个累赘。
丰川家虽然冰冷,但至少能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能让她继续她的音乐梦想,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为了生计奔波,为了他这个废物父亲耗尽心力和尊严。
所以,他用最恶劣的态度,将她推开。
看着她终于选择离开,提着行李走向或许更好的未来......
清告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苦涩又释然的弧度。
这样...就好。
祥子独自走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拉着行李箱,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离开了那个破旧的“家”。
Ave mujica也中止了。
接下来,她该去哪里?
回丰川家吗?
那个她曾经为了父亲而毅然离开的地方?
她不知道。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失去了所有坐标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