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眼中泪已然汹涌,看着静静躺在床上、分明痛极了却连一声哀嚎都发不出的秦徽音。
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崩溃大哭。
秦徽音眼眶中的泪沿着眼角一点点地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边。
她另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望着安歌的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藏着万般不舍。
她浑身像被万蚁蚀骨,小腹更犹如被千斤的巨石压着。她痛得满头大汗,抬眼看着安歌痛哭的模样,更是心痛至极。
可唇瓣微启时,却连个完整的字都吐露不出。
只能抬起那只冰凉苍白的手轻轻碰上了安歌的脸颊,去拭着她的眼泪。
她那一双眼中,除去对安歌的不舍,只有无尽的空洞。
安歌看着她因身体的痛苦而紧皱的脸,心中被巨大的恐惧与无措充斥着。
只能不停唤着她:“阿音姐姐……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会查清楚是谁干的……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秦徽音却像能察觉她所说之事一般,摇着头,张着的口型说着的,是曾一遍遍跟她提及的那句话:安歌,要活着,好好活着。
“我还有许多话没跟你说……我还有许多事未能同你一起……我想告诉你我们以后都不会受苦了,再也不会无家可归,受人欺凌……我现在是长公主了,我可以保护你了阿音姐姐……”
安歌努力稳着声音,可一张口却仍是字字带着颤抖。
秦徽音只无声淌着泪,一手紧紧握着她,只轻轻摇着头。
门口。
晏鹤川依旧伫立在檐下,他听着屋内传来的阵阵哭声,眉头紧锁。
院中雪落得渐深,茫茫一片。
陆清在一旁提议道:“可要将严居提至廷振司问话?”
“人是在本王马车中出的事,他们算计好了,目的就是要将此事安在本王与安歌头上。”
晏鹤川心中明了,此时若去找严居,将秦徽音中毒一事告知,他大可倒打一耙,称他与安歌谋害秦徽音,毕竟秦徽音还怀着他的孩子。
此事若捅到朝堂上,便只会成了他与安歌二人之过,还给了太后一党夺权的机会。
“先去将秦徽音来京以后,都去过哪里,见过哪些人,给本王一一查明,一点地方都不许放过。”晏鹤川下着令。
“是,”陆清应着话,“这武定伯已带到,王爷可要现下去见他?”
晏鹤川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紧闭的门,他心中放心不下安歌,怕她大病未愈,再遭受此事,心绪起伏之下承受不住。
“暂候着吧。”
“要属下说,可还从未见过您对谁这般呢!”陆清看晏鹤川这副忧心的模样,心中的疑惑渐生,于是开口问道,“您怎知这安歌殿下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长公主殿下?”
“当日在秦家,您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没想过,万一是个长得像的,李代桃僵的?还是说是仅凭那支先皇后的翠玉簪……”
“没有万一,”晏鹤川打断了他的话,回了身,看着院中落着的雪,声音轻慢却笃定道,“她的模样,本王不会认错。虽已过了这许多年,可人的那一双眼睛是做不了假的。何况她身上的胎记位置,江晚棠在替她上药时就验证过了,与幼时无异。”
“那您呢,不为自己考量?”陆清存有私心,他不知这殿下是否会同他家王爷待她一般,也回以同样的真诚,“朝中局势如此,不论是真是假,她自回京的那一日起,就已入了这局中了。”
“恕属下直言,毕竟十三年未见,您凭着旧时情谊待她好,可当年的她毕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孩童。如今经历了这许多,在这样高的权势与地位面前,人是很容易生出野心的,今日又经此事……若她来日忌惮于您,要您手中的——”陆清面带忧色,语气也急切了几分。
“那便给她,”晏鹤川平静地应着,“这本就该是她的。”
他语气斩钉截铁。
陆清刚燃起的一腔激昂瞬间败下阵来,他张了张嘴,有些惊愕:“啊?”
却见他家王爷目光沉沉:“生出野心才好,那才是大黎长公主该有的样子。”
屋内。
安歌见秦徽音的脸上越发苍白,知晓她已然撑不了太久。
秦徽音的眼睫艰难颤动,她虚弱地抬起手来手,指着眼前可以瞧见的那一扇紧闭着的窗。
她涣散的目光凝聚着那处。
安歌明白她的意思,踉跄地去到窗边,将那扇窗用力推了开。
窗外,是一片覆着薄冰的池塘,池边小径上,一丛丛翠竹在风雪中摇曳,枝叶上覆满了洁白的雪。
床榻之上,虽瞧不全窗外的景色,却可见漫天纷飞的落雪。
刺骨的凉意自窗外涌入,裹着雪花,吹散了满屋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秦徽音却已然察觉不到冷意,静静望着落雪,空洞的眼底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近乎解脱的光亮。
而伏身回她床榻边的安歌已然哭得喘不过气。
秦徽音只温柔抚着安歌的头发,想叫她不要难过。
安歌抬起头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纷扬的落雪,在这一瞬里,十二年前的记忆汹涌而至——
月色清冷,两个瘦小的身影并肩坐在柴房外冰冷的石阶上。
四岁的安歌捧着秦徽音给她带来的半块茯苓糕,小口吃着,抬头望着高悬于夜空的那轮圆月。
“阿音姐姐,你见过云州外是什么景色吗?”安歌茫然问着,“我恐怕,这辈子都出不去云州城了。”
“我也未曾见过,但阿娘曾告诉我,绍京城入冬后便会落雪,景色甚美。”
秦徽音捧着脸,带着期许地也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
“雪?雪是什么样子呀?”安歌也憧憬着。
“阿娘说,是白茫茫的,像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覆在脸上凉凉的,可却不是雨。”
“那我好像梦见过!”安歌眼神一亮,回忆着自己不知何时梦见过的难忘景色,“白白的一点点的,从天空中落下,盖在树上,地上,到处都是。真的很美……”
秦徽音转过头来望向她,那一双眼睛在夜里清澈透亮:“安歌,我们要活着,好好活着!待日后,我们离开这儿,我就带你去绍京城!那儿是整个大黎最繁华的地方,在天子脚下,那儿定有公道可言,我们也不会再任人欺凌。”
“好!只要同阿音姐姐一起,去哪里都好!”
……
幼时怀揣着的对绍京城的那一片憧憬,到底是被这浮生所化作的利刃一击而碎。
而柴房前那两个仰头望着夜空的无知孩童,也终是在绍京重逢。如当年依靠着望向同一轮明月一般,见到了同一场雪。
只是……那一双会在无数个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里,紧紧握着安歌的手,却渐渐褪去了她在这世间残留的最后一点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