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穹顶的裂缝里一点点渗进来,像水漫过地面。我靠在墙边醒来,阿辞已经不在身边。望远镜旁蹲着一个身影,正用粉笔在地上画线。他手指沾了灰,一笔一划连成弯弯曲曲的轨迹。
“这是猎户座。”他说,头也没抬,“腰带上的三颗星,连起来指向天狼星。”
我认得这个声音。轻,缓,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是阿辞。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他抬起眼,冲我笑了笑。那笑很干净,像是没被任何事污染过。他指着粉笔线,继续讲哪颗星亮,哪颗星暗,什么时候能看见银河。我听着,点头,偶尔应一句。可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
那只手稳稳地画着线,没有抖,也没有停顿。可我知道,等太阳落下去,这只手就会翻开笔记本,写下不属于这里的计划和数字。
果然,到了傍晚,光线开始斜照进屋子。那束光正好落在地上一块磨损的地板上。他忽然不说话了。身体僵了一下,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角落,整理袖口,拉平西装褶皱。动作一丝不苟。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翻开那本我一直没看清内容的本子。
我走过去。纸上写满了字。有“现金流模型”,有“股权结构优化”,还有“并购时间表”。那些字迹工整,冷硬,像一把刀。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他开口,语气变了。
我伸手去拿钢笔。
他抬眼盯住我,眼神像冰。
“放下。”他说,“苏小姐。”
我没有动。
他站直身体,把本子合上,夹在腋下。“你留在这里,只会干扰系统运行。”
“系统?”我问,“你是机器吗?还是说,你现在写的这些,比你知道自己是谁更重要?”
他没回答,转身要走。
我猛地抓住钢笔,抽出来。金属杆冰凉,沉甸甸的。他立刻回头,脸色沉下来。
我没犹豫,反手将笔尖扎向他左腕的袖口。布料撕裂,皮肤破开一道口子。血冒出来,顺着小臂流下,滴在本子边缘,晕开了一个“q”字。
他整个人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中胸口。双眼猛地睁大,又迅速失焦。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两个人同时在喘气。
接着,他张开嘴。
一个声音低而冷:“你破坏不了程序。”
另一个声音颤抖着:“别走……别丢下我。”
两种声音交替出现,有时重叠,有时断裂。他双手抱住头,指节发白,膝盖一弯,跪在地上。
“杀了我……”那个冷的声音说。
“或者让我分裂成两个人爱你……”那个软的声音接上。
我站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攥住了。我想拉他起来,又怕碰错人。我想喊他名字,可我不知道现在哪一个才是他。
他忽然抬头,眼睛翻白,嘴唇哆嗦着,像是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拉扯。血顺着指尖往下滴,一滴,又一滴,落在打开的笔记本上。
我蹲下去,扶住他肩膀。“你说过,这里有晨光,也有暮色。”我说,“你说过,想在这里完成我们没做完的事。”
他喘得厉害,呼吸断断续续。
我把他的手拽起来,拖着他往望远镜那边走。他半跪着,由我拉着,脚步踉跄。到了镜头前,我让他坐下,背靠着墙。
“你看。”我指着目镜,“太阳快落了。”
最后一缕光穿过穹顶裂缝,照在反射阵列上。泡面盒拼成的墙面亮起微弱的光斑。S、U、w、A、N,还有那颗红心,依次亮起。
他眼皮颤动,目光涣散地看着那些字母。
我抬起他的手,让血珠自然垂落。一滴血,正好掉进望远镜的目镜里。
光线穿过血渍,扭曲了一下。
我凑近去看。
视野里,太阳不是一颗。
是两颗。
并排着,缓缓下沉。
一颗颜色偏暖,边缘模糊,像是被雾气裹着;另一颗清晰锐利,冷金色,像被刀切出来的。
它们一起落下,谁也不快,谁也不慢。
就像他。
两个他。
一个会为我热三遍面条,一个会用十亿资金做一场收购。
一个叫我晚晚,一个称我苏小姐。
我退后一步,看着他。
他不再挣扎了。双手垂在身侧,呼吸渐渐平稳。眼睛闭着,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清醒。
只是安静。
我坐在他旁边,把钢笔放进自己口袋。笔身还沾着血,有点黏。
外面天彻底黑了。
屋子里只剩下星光和贴纸的反光。那些字母还在闪,微弱但持续。
他忽然动了动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没甩开。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
不是完全清醒的那种睁眼。像是刚从梦里浮上来,还没落地。
他看着我,声音很轻:“我记得……你煮面的时候,锅盖会跳。”
我点头。
“你还喜欢把蛋黄压碎,拌在汤里。”
我又点头。
他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可没笑出来。
“如果有一天,我只能记住这些,别的都忘了……”他说,“你能留在我身边吗?”
我没说话。
他也不催。
风从上面吹下来,带动铁门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声。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脏了,有擦伤,头发乱着。可他的手一直没松开我的。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可能是夜鹭。
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
他呼吸很慢,一下一下,传到我这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说:“明天 sunrise 的时候,我会教你认北极星的位置。”
我睁开眼。
“sunrise?”我问。
他没解释。
只是重复了一遍:“明天 sunrise 的时候。”
我坐直身体,盯着他。
他眼神清澈,可刚才那句话,不是阿辞会说的。
也不是顾晏辞。
那是两个人同时开口,才可能说出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