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手又抖了一下,指尖在空中划了半道弧线,像要抓住什么。我盯着那支断掉的笔芯,它还躺在地上,旁边是歪斜的“苏晚”二字,混着血和汗的痕迹。
我没有动。
走廊尽头的电梯声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仪器低频的嗡鸣。阿辞靠在椅背上,呼吸慢慢稳下来,但左手始终垂着,仿佛不受控制地等待下一次指令入侵。
我弯腰捡起那支笔芯,攥进掌心。
“我们回去。”我说。
他没问回哪。只是撑着椅子站起来,脚步还有些虚浮,却坚持自己走。我没扶他,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像是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重量。
出租车停在楼下时,天已经黑透。车窗映出我们的脸,模糊重叠在一起。他闭着眼,额头的伤口渗出血丝,顺着太阳穴滑下来,在下巴处凝成一点暗红。
回到天台时风更大了。那幅血画五角星还在原地,干涸的红色线条在月光下泛着哑光。我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道延长线——它确实指向我们住的那片老街区。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角落里一本被风吹开的书。
是法语教材。
封面卷了边,纸张泛黄,像是被人反复翻阅过。我把它捡起来,翻开背面,瞳孔猛地一缩。
每一页空白处都写着字。
铅笔写的,工整得不像随手记录:
**“目标:苏晚”**
**“时机:雨夜归途”**
**“方式:模拟意外坠楼”**
我的手开始发冷。
继续往下翻,那些“杀死”的动词全被划去,一道粗红笔迹横穿而过,下面重新写上:
**“保护”**
**“扶稳台阶”**
**“挡开危险车辆”**
不是删除,是覆盖。每一个“杀”都被“护”取代,像是有人用尽力气,在命令与良知之间挣扎出一条缝。
最后一页没有指令。
只有一行字,墨迹深得几乎划破纸背:
**“如果记忆恢复,请用这颗子弹结束我的痛苦。”**
旁边画着一把枪的轮廓——我认得,那是我在他抽屉深处见过的仿真枪,黑色塑料外壳,从未上过膛。
我抬头看他。
他站在五角星中央,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整条左臂。绷带松了,隐约能看到皮肤下肌肉不自然地跳动,像有电流穿过。
“这些是你写的?”我声音很轻,怕惊动什么。
他没回答。
我又问:“是谁让你写的?他们怎么控制你?通过梦?还是这个?”我扬了扬手中的教材。
他终于动了动嘴唇:“不是他们写的。”
“那是谁?”
“是我。”
风突然静了一瞬。
“我清醒的时候写的。”他说,“每一个计划,都是我亲手拟定的。因为他们告诉我——只有让我亲手策划杀你,才能让程序相信我真的被改造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意思?”
“他们要我恨你,要我怕你靠近危险,要我把对你的感情当成病变。”他苦笑了一下,“可我做不到。所以我把所有任务都改了。推下楼梯变成扶住你;制造车祸变成替你挡车。只要我能动,你就不会受伤。”
我喉咙发紧:“那你现在……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极深,像暴雨前压下来的云。
“早就记得了。”他说,“在那个雨夜,你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接近你。我是……逃向你。”
我脑中轰地一声。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装失忆?为什么任由我一次次怀疑你、躲开你?”
“因为我不能确定。”他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哪部分是真实的我,哪部分是植入的指令。我怕我说爱你,其实只是程序在模仿情感。我怕抱你的时候,下一秒就会动手。”
他说完,左手突然抽搐,整条手臂猛地抬起,指尖直指我的方向。
我本能后退一步。
但他立刻用右手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腕,硬生生把那只手按了下来。额角青筋暴起,像是在和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搏斗。
几秒后,他喘着气松开手,左臂垂落,指尖滴下一滴汗。
“你看,”他笑了一声,眼里却有水光,“它还想动。但它现在只能画你的名字,不能再碰你一根头发。”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教材。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那把仿真枪。
塑料外壳冰凉,扳机有些卡顿。我走到他面前,抬手,枪口抵在他的胸口。
他没躲。
“你说要用这颗子弹结束痛苦。”我盯着他眼睛,“那现在呢?你还想死吗?”
他低头看了眼枪,又看我。
“想。”他说,“如果这意味着我能彻底摆脱他们,不再被操控,不再梦见你死在我面前……那我宁愿死。”
“可我不想你死。”我声音发颤,“我要你活着。你要亲口告诉我,你是阿辞,不是他们的工具。你要说你爱我,不是因为程序,是因为你真的选择了我。”
他闭上眼。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
再睁眼时,他伸手覆上我扣着扳机的手,掌心滚烫。
“我记得你煮面时总多放半勺醋;记得你加班回来会先摸我的额头看我有没有发烧;记得你说‘热牛奶凉了就不好喝’时的样子。”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些事没人教我记住。它们就是我自己活过的证明。”
他往前压了一寸,让枪更深地陷进胸口。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他嗓音沙哑,“那就开枪。但在这之前,请相信——我每一次靠近你,都是我想活下来的证据。”
我手指僵在扳机上。
风卷起他的衣角,拍打着五角星的一角。远处城市灯火闪烁,像无数双注视的眼睛。
我缓缓松开手,枪却没有收。
“那你为什么还留着这本书?”我问,“明知道它会让你痛苦,会让你想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低头看着教材,沉默了几秒。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他说,“而我要让你亲眼看见——我曾经被命令去伤害你,但我改写了所有结局。我不敢说我不曾动过杀念,但我敢说,从第一秒起,我就选择了护住你。”
我终于落下泪来。
没有大哭,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砸在枪管上,溅起小小的湿痕。
我抬手,把枪扔向天台边缘。
它撞上护栏,弹了一下,挂在铁栏外摇晃,像悬在深渊上的最后一根线。
然后我转身抱住他。
他浑身一震,随即用力回抱,手臂收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血从他额头流下来,染红我肩头的衣服,温的,一直往下淌。
“别怕。”他在我耳边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次不是梦,也不是指令。是我站在这里,主动选择了你。”
我埋在他怀里,听见他心跳一声声撞着我的耳膜。
快而稳。
像活着的鼓点。
忽然,他身体一僵。
左手猛地抽起,五指张开又蜷缩,像是要抓什么。
他咬牙撑住,低声说:“它又要动了……”
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他喘着气,额头冷汗直冒,另一只手却牢牢抱着我,不肯松开。
“没关系。”我说,“它想动就让它动。但你记住,你现在抱着的人是谁。”
他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电梯启动的声音。
很轻,但确实在上升。
我们都没动。
天台上只剩风声,和那只挂在栏杆外摇晃的仿真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