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窗外雨声还没完全停歇,屋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我睁开眼,床边空着,被子叠得歪歪扭扭,像是匆忙起身时随手扯平的。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水流滴在锅底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塑料袋摩擦的窸窣。
我没立刻起身,只是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漏水而发黄的斑,听着外面偶尔掠过的风声。昨夜他烧得那样厉害,嘴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可现在,他已经在灶台前站了好一会儿了。
我披上外套走出去,看见阿辞蹲在灶台前,手里攥着一本翻旧了的书,封面上印着烫金字体——《米其林家庭烹饪指南》。锅里水已经快干了,底下一层焦黑的东西黏在锅底,边缘翘起,散发出一股糊味。他盯着计时器,手指悬在按钮上方,神情专注得近乎执拗。
“又试了一次?”我靠在门框边问。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躲闪,轻轻点头:“第六次。书上说六分四十七秒最合适。”
“可火不一样。”我走过去,伸手关掉燃气阀。火焰熄灭的瞬间,他皱了下眉,像是被打断了某种仪式。
“水温也要控制。”他翻开书,指着第38页,“这里写着,入锅前水温不能超过九十二度,否则蛋白会碎。”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难过。这个人曾经站在所有人之上,用数据和逻辑掌控一切,现在却想靠一本书,在这间连抽油烟机都嗡嗡作响的小厨房里,重新学会煮一颗蛋。
“火会呼吸,书不会。”我说。
他没答话,只是低头看着锅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我伸手拿过那本书。他愣了一下,没拦我。我在空白处写下“笨蛋”两个字,然后撕下那一页,折成一架纸飞机。他睁大眼睛,似乎不明白我要做什么。
我扬手一掷。
纸飞机划过低矮的厨房,在空中歪斜地飞了几步,撞上抽油烟机,打着旋儿落在煎锅旁边。机头微微翘起,像在挑衅。
阿辞怔住了。
“你干嘛……”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因为你太较真了。”我蹲下来,捡起那架纸飞机,吹了吹上面沾的油渍,“你以为所有事都能按书上的来?可我们这儿的灶火比别人大,锅也薄,水滚得太猛,蛋壳早就裂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把纸飞机塞进他手里:“现在,听我的。”
我重新加水,开火,等水开始冒泡。小气泡从锅底缓缓升起,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听见了吗?”我轻声说,“像不像猫在打呼?”
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过了几秒,他点点头。
“这时候才能下蛋。”我把冰箱里的鸡蛋拿出来,轻轻敲开一个,蛋清完整地滑进水中,迅速凝固成柔软的白色云朵。
他伸出手,想接过我手中的碗。
“你想试试?”
他点头,动作有些迟疑。我递给他第二个蛋,他照着我的样子敲,可力道没掌握好,蛋壳碎了一半掉进锅里,蛋黄散开,混在泡沫中。
“糟了。”他喃喃。
“没事。”我并没责备,“第一次都这样。”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成功。第三次,终于完整地打进去了。他盯着那颗慢慢成型的蛋,眼神变了,像是第一次看见什么真正活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的。”他轻声说。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锅里两颗蛋缓缓浮起,表面光滑,没有裂痕。水汽升腾,模糊了他额前的碎发,也模糊了他眼底那些长久以来的紧绷。
“你知道吗?”我忽然说,“我小时候第一次煮蛋,把整锅水烧干了,差点把房子点了。我妈骂我,我说反正饿不死,大不了吃方便面。”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那时候我觉得,能吃饱就行,管它圆的扁的。”我捞起一颗蛋,放进凉水里泡着,“可你现在这样,倒让我觉得……你在拼命够一样东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想做点什么。不是给钱,也不是说对不起。就是……亲手做顿饭给你吃。”
这句话落下来,厨房一下子安静了。
我没有马上回应。只是把另一颗蛋也捞出来,剥开外壳。蛋白洁白柔嫩,蛋黄微颤,冒着热气。
我掰下一小块,递到他嘴边。
他愣了一下,张嘴含住。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味某种陌生的味道。
“好吃吗?”我问。
他咽下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比我想象的好吃。”
“因为是你自己煮的。”我说。
他低头看着锅,又翻开了那本被撕去一页的书。指尖停在缺角的位置,久久没动。
“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说的话吗?”我问。
他身体微微一僵。
“你说你会记得。”我盯着他的眼睛,“记得什么?”
他没抬头,手指收紧,捏皱了一页纸:“我记得……我不该站在对面看着你数硬币。我记得……你膝盖破了也没人扶。我记得,我明明就在那儿,却像个陌生人。”
我喉咙一紧。
“可你现在不是了。”我说。
他终于抬头看我,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渴望被原谅。
“我不想再靠书活着。”他把书合上,轻轻放在灶台上,“我想学会你的方法。”
“那就从调小火开始。”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去拧燃气旋钮,“不用看表,不用记温度。你就听,就看,就感觉。”
火焰由蓝转黄,变得柔和。锅里的水再次泛起细密的气泡,像清晨池塘边最安静的呼吸。
他站在灶台前,手握着漏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锅里即将浮起的第一颗真正属于他的蛋。
我退后半步,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我脚边那架皱巴巴的纸飞机上。
它曾撞上抽油烟机,坠落,却没被踩进油污里。
反而像某种信物,静静地躺在那里,见证了一场无声的投降——向标准、向完美、向那个非要把生活切成精确刻度的世界。
而现在,锅里的蛋终于浮起来了。
他伸手去捞,动作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梯震动了一下。
我们都顿住了。
但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楼下。
阿辞的手还在抖,漏勺边缘碰到了锅壁,发出一声轻响。
我正要说话,他忽然转头问我:“如果……我以后还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