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并非虚无，而是一种沉重到极致、粘稠到仿佛凝固的“存在”。
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失去了坐标。唯有痛苦，一种并非作用于神经束，而是直接灼烧意识本源、撕裂存在感的极致痛苦，构成了此刻唯一的“感知”。
这便是李维与塔莉亚意识融合体所陷入的境地。
他们并非沉睡，而是以一种超越常规生命形态的方式，被牢牢锚定在“源”那沸腾而绝望的痛苦核心之中。方舟最后的爆发，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连接”与“分担”，试图以自身为缓冲，替“源”承受那来自“巨引源”方向的、无尽的折磨洪流。
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们的联合意识，就像狂怒海洋中的一滴水，被瞬间同化，卷入那无边无际的苦痛漩涡。自我边界在崩溃，记忆碎片如同被风暴撕扯的照片，纷飞消散。李维那来自“真理回廊”的浩瀚知识变得支离破碎，塔莉亚坚韧的意志也在一次次灵魂级别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消亡，似乎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融解于这片痛苦之海时，一点微弱的、截然不同的“波动”被捕捉到了。
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种……韵律。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又像是某种庞大系统在崩溃边缘仍在顽强运行的底层代码节律。它深藏在痛苦的惊涛骇浪之下，几乎被完全淹没。
——是“源”！
除了痛苦，它还有别的东西！一种残存的、本源的“秩序”或者“模式”！
这微弱的发现，如同在无尽深渊中投下的一根蛛丝。李维与塔莉亚那即将涣散的联合意识，凭借着最后的本能，死死“抓”住了这一点点异常的韵律。
不再试图对抗整个海洋，而是将全部残存的心念聚焦于此，去感受，去解析，去跟随那微弱到极致的节律。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每一次试图靠近和理解，都伴随着意识被痛苦洪流冲刷得几乎溃散的风险。他们像是在雷声中努力分辨一只蝴蝶振翅的细微声响。
李维的部分，那属于“真理回廊”的知识碎片开始本能地重组、计算。那些关于宇宙常数、规则弦振动、意识海模型的信息，与这微弱的韵律产生着极其艰难的共鸣。他尝试建立模型，试图理解这韵律背后的“语言”。
……而塔莉亚的部分，则提供了另一种支撑。她强大的求生意志和战士的韧性，成为了维持联合意识不散的锚点。她的感知更偏向直觉和本能，她不去理解那韵律的“含义”，而是去感受它的“状态”——它的挣扎，它的顽强，它的……渴望。
【稳定……寻求稳定……】一个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气泡般从痛苦的深海中浮起，又瞬间破裂。
【错误……不可逆损伤……外来干扰……】另一个碎片闪过，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
【连接……断裂……归途……迷失……】更多的碎片，杂乱，破碎，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一个庞大的、本应有序运行的系统，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并且正受到持续的外部干扰，它渴望修复，渴望重回正轨，却找不到方向，力量也在不断流失。
“外部干扰……”李维的意识片段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是“巨引源”？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继续深潜，循着那微弱的韵律，向着“源”的更深处，那可能尚未被痛苦完全淹没的本源区域艰难地探索。
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纯粹的、无序的痛苦洪流中，开始出现一些具象化的“景象”碎片。那并非真实的画面，而是直接投射在意识层面的、象征着“源”当前状态的意象：
——无数断裂的、闪烁着暗淡金光的“管道”或“脉络”，漂浮在虚空中，如同被扯断的神经网络，断口处不断逸散出璀璨的能量光粒，这些光粒一离开脉络就迅速黯淡、湮灭。这象征着“源”的力量正在无法控制地流失。
——巨大的、扭曲的、仿佛由纯粹黑影构成的“楔子”，深深钉入那些金色的脉络网络中，黑影不断蠕动、扩张，所到之处，脉络迅速枯萎、异化，发出痛苦的震颤。这意象散发着一种令人极度厌恶的、充满掠夺和侵蚀的气息。【外来干扰！】李维和塔莉亚的意识同时震动。这黑影楔子，就是痛苦的源头之一！它是什么？“巨引源”的投射？还是……“虚空掠食者”的本质？
——在更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残破的、巨大的、类似“王座”或“中枢”的结构。它本应光芒万丈，统御所有脉络，如今却布满了裂纹，黯淡无光，并被无数狰狞的、仿佛由荆棘和锈蚀金属构成的诡异物质所缠绕、覆盖、封锁。那些荆棘物质甚至在缓慢地向着王座的核心钻探。
【控制……剥夺……】痛苦的意念从中传来。
而他们一直追寻的那点微弱韵律，正是从那被荆棘重重封锁的残破王座最深处，艰难透出的！
他们的目标变得清晰——并非要平息整个痛苦之海（那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而是要想办法接近那个核心王座，强化那微弱的韵律，甚至……尝试清除一部分荆棘？
但这谈何容易。
越靠近王座，痛苦的感觉就越发炽烈和具象化。那不仅仅是感官上的痛苦，更伴随着一种沉重的“责任”和“失职”的愧疚感，仿佛一个守护者弄丢了自己最重要的宝物，那种精神上的自我鞭挞，几乎要压垮任何靠近的意识。
塔莉亚的意志发出了无声的咆哮，她抗拒着这种情绪的侵蚀。她是战士，她的职责是面对敌人，而不是沉浸在愧疚之中。她的这股锐意，像一把尖刀，短暂地劈开了沉重的情绪迷雾。
李维则利用她的冲击，疯狂调动“真理回廊”的知识。他意识到，那些缠绕王座的荆棘，其结构模式与他认知中的任何已知科技或能量形态都不同，但却隐隐与他无法完全理解的、那些关于“规则底层”的知识碎片相对应。
它们不是在物理上封锁王座，而是在“规则”层面进行了“污染”和“封锁”！
而“源”那微弱的韵律，是一种基于其自身存在本质的、最基础的规则脉动。就像心脏即使被重创，只要还在跳动，就仍有生机。
【共鸣……我们需要与之共鸣……】
李维的意识传递出想法。【用我们自己的“存在”频率，去呼应它的脉动！放大它！就像……就像音叉共振！】
可是，他们的“存在”是什么？两个融合的、来自低维文明的渺小意识，如何与一个宇宙本源层面的存在产生共振？
塔莉亚的意识忽然传递出一种极其简单、却无比坚定的“意象”——并非复杂的知识，而是一种感觉。是她在火星地下，面对绝境时，带领幸存者一次又一次发起冲锋时的那种感觉；是她在方舟舰桥上，明知必死也要为李维争取时间时的那种感觉；是即使身处黑暗，也要燃烧自己，发出一丝微光的决绝！
不放弃！不屈服！只要一息尚存，就战斗到底！
这种源自人类文明最底层、最坚韧的求生与抗争的意志，在此刻，超越了科技层级，超越了力量差距，化作了一种纯粹的、炽烈的“心念之火”！
李维瞬间明悟。知识是工具，是地图，但驱动一切的，永远是意志！是“心”！
他放弃了复杂计算，将自身对文明存续的渴望、对故乡的思念、对伙伴的承诺……所有属于“李维”这个个体的情感与意志，也毫无保留地注入那团“心念之火”中。
联合意识不再试图去“理解”或“分析”那韵律，而是开始疯狂地“模仿”和“呼应”它！以自己的意志之火，去敲击那存在于痛苦深渊之下的、顽强的生命节拍！
咚……咚……咚……
微弱，却持续。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他们的意志之火在这片痛苦的海洋中渺小得可怜。
但渐渐地，那从荆棘王座深处传出的韵律，似乎……增强了一丝丝。仿佛一个即将熄灭的火堆，被投入了一颗虽然微小却燃烧着的火星。
【……同频……低维……心念……？】一个极其古老、疲惫，却带着一丝惊异的意念，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古钟被轻轻敲响，回荡开来。
有效！
联合意识精神大振，更加拼命地燃烧自我，去呼应，去强化那节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些缠绕在王座上的荆棘，似乎感知到了这微弱却不该存在的“共振”。它们猛地蠕动起来，变得更加狰狞。一部分荆棘甚至脱离了王座，如同拥有生命的、带着锈蚀金属尖刺的触手，朝着李维和塔莉亚联合意识的方向猛地刺来！
这些荆棘触手所过之处，连痛苦的洪流都被它们吸收、异化，变得更加狂躁。它们带着一种纯粹的、要将任何秩序和生命都拖入死寂与腐朽的恶意！
危机瞬间降临！
联合意识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如同陷入琥珀的飞虫，移动极其艰难。他们的全部心力都用于维持与“源”的共鸣，根本无法有效规避！
塔莉亚的意识爆发出最强的战斗意念，试图在意识层面构筑防御。李维则疯狂搜索“真理回廊”知识，寻找任何可能对抗这种规则层面攻击的信息。
然而，差距太大了。他们的力量层次，面对这种直接源于宇宙级灾难的侵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荆棘触手瞬息而至，那冰冷的、死寂的尖端，直刺联合意识的核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被共鸣稍稍强化了的、来自“源”的微弱韵律，突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不……！】
伴随着一声无声却充满决绝的呐喊，那残破的王座猛地亮起了一瞬间！极其短暂，如同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一道细微的、纯净的金色流光，如同最后的心血，从荆棘的缝隙中挤出，后发先至，挡在了联合意识与荆棘触手之间！
嗤——！
金色流光与荆棘触手猛烈碰撞，没有声音，却爆发出意识层面能感知到的、规则级别的剧烈冲突和湮灭！
金色流光瞬间黯淡，几乎溃散，但它成功偏转了最致命的那几条荆棘触手。
剩余的荆棘触手擦着联合意识掠过，那冰冷的、充满死寂和掠夺意味的气息，让李维和塔莉亚的意识几乎冻结，仿佛灵魂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走……不是……现在……这里……】那个古老疲惫的意念再次响起，充满了急切和警告。【它们……醒了……感知……到了……心念……异常……】
【寻找……‘钥匙’……我的……碎片……散落……‘回响’之地……】
更多的意念碎片涌入他们的意识，伴随着一些极其模糊、破碎的星图碎片和奇异符号。
紧接着，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了李维和塔莉亚的联合意识，将他们猛地从这片痛苦的深渊中“推”了出去！
周围的景象飞速倒退，痛苦的感觉迅速减弱。
在彻底脱离之前的最后一瞬，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荆棘王座。
只见在那王座的核心，透过重重荆棘的缝隙，他们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被无数锁链和锈蚀禁锢着的……温暖光芒。
那光芒，给他们的感觉，竟与希望号底层那温厚的地脉能量，以及方舟的“心”之力，同宗同源！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
李维和塔莉亚的联合意识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相对“熟悉”的层面——那是一片黯淡的、由方舟最后力量维系的、类似意识空间的缓冲地带。方舟的“遗骸”如同背景般 silent 存在着。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从“源”的痛苦核心被强行推离，以及最后那规则层面的冲击，让他们的联合意识变得极其虚弱，仿佛风中的残烛。
刚才的经历，如同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却又无比真实。
“……我们还活着？”塔莉亚的意识波动带着难以置信的虚弱和恍惚。
“……勉强。”李维的意识回应同样微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震撼和巨大的困惑。“‘源’……它最后保护了我们？它还有意识？”
那些破碎的意念、模糊的星图、奇异的符号，尤其是那被封锁的王座深处那点温暖的光芒……信息量巨大，却杂乱无章。
“钥匙……碎片……回响之地……”塔莉亚重复着那些词语，“它想让我们去找东西？”
“还有那些荆棘……那黑色的‘楔子’……”李维的意识充满凝重，“那就是‘巨引源’或者‘虚空掠食者’用来污染和掠夺‘源’的手段吗？它们似乎对‘心念’之力异常敏感和排斥……”
最后的攻击，显然是因为他们的共鸣激活了“源”的微弱反应，从而引来了那些荆棘的扑杀。
“它说‘它们醒了’……”塔莉亚的意识传递出警惕，“是不是我们的尝试，反而加速了某种进程？”
联合意识陷入了沉默。他们意外与“源”建立了连接，获悉了惊天秘密，也付出了巨大代价（意识重创），并可能引发了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丝方向。
“源”并未完全沉寂，它仍在挣扎，并试图向外传递信息。它需要帮助。而帮助它的关键，可能就藏在某个被称为“回响之地”的地方，需要找到所谓的“钥匙”或“碎片”。
这些信息，必须想办法传递出去！传递给王磊，传递给地球！
然而，他们此刻极度虚弱，与方舟残骸的连接也若有若无，如何与外界沟通？
就在他们努力凝聚意识，试图寻找与希望号或地球取得联系的可能时，一种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连接感”忽然触及了他们的意识边缘。
那感觉……非常遥远，非常熟悉，带着一种温暖的、生机勃勃的、却又有些……狂野躁动的气息。
是地球！是故乡的气息！
但这气息之中，似乎混合了一些新的、陌生的、充满攻击性的“音符”……
他们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顺着那丝微弱的连接感“望”去——
模糊的、破碎的画面闪过：
——闪烁着微弱能量荧光的地下掩体，人们脸上交织着希望与恐惧。
——荒芜的大地上，狰狞的、布满金属倒刺的藤蔓如同活物般蠕动，攻击着身穿防护服的人类。
——希望号孤独地悬浮在轨道上，其内部，一条代表能源的读数正在顽固地、持续地下降，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不断流血……
故乡的危机，从未解除，甚至增添了新的、更诡异的形态。
而他们，被困在这片意识的废墟中，携带着关乎宇宙存亡的秘密，却无力施以援手。
一种比面对“源”的痛苦时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联合意识。
前路漫漫，荆棘遍布……
————【第40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