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胜桥的血腥气息尚未在鼻腔中散去,它混合着钢铁熔融的焦糊味,死死缠绕着每一个活下来的人。独立师来不及舔舐伤口,来不及掩埋漫山遍野的袍泽遗骸,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座被炸断的、仍在扭曲钢梁上滴淌着铁水的残桥,便在李锦嘶哑却依旧如铁的命令下,汇入北伐军洪流,挟着贺胜桥大胜的余威,直扑那座长江边矗立的千年巨兽——武昌城。
武昌,九省通衢,城高池深,墙砖在十月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泽,如同巨兽的鳞甲。护城河宽得令人绝望,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城头之上,吴佩孚最后也是最精锐的卫队旅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枪刺如林,在垛口后闪烁着森冷的寒光。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从射击孔探出,炮口高昂,无声地宣示着死亡的决心。更令人心悸的是,环绕武昌城,星罗棋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堡垒、暗堡,火力点层层叠叠,相互交织,构成一张吞噬生命的死亡之网。
“妈的,贺胜桥是铁桶,这武昌城就是他娘的铜墙铁壁!”参谋长陈瑜放下望远镜,声音干涩,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凝重。连续的血战让这位精悍的参谋也消瘦脱了形。
李锦站在临时师部所在的一处半塌民房的屋顶,同样举着望远镜。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武昌城高大的城墙、密集的垛口、阴森的射击孔,最后停留在那几处被反复炮击后依旧顽强存在的、喷吐着火舌的坚固堡垒群上。汗水浸透了他肩头包扎伤口的绷带,渗出血迹,他却浑然不觉。
“铜墙铁壁?”李锦的声音冷得像块冰,带着贺胜桥血火淬炼出的戾气,“老子今天就是要用北伐军的骨头,把这铜墙铁壁撞出个窟窿来!”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传令!集中所有重炮、山炮!给老子轰!照着城头,照着那些乌龟壳!轰他娘的一天一夜!炮弹打光,就用命填!老子就不信,砸不开它!”
命令如山。北伐军辛苦积攒的所有重火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炮弹如同密集的陨石雨,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武昌城墙和城外的堡垒群。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烟柱冲天而起,碎石砖块如同暴雨般飞溅。城头的守军被压制得暂时抬不起头,但那些核心的钢筋混凝土堡垒,在猛烈的炮击下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如同礁石般顽固地挺立着,喷射着反击的火焰,不断有冲锋的北伐军士兵倒在冲锋的路上。
惨烈的攻城战,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伴奏下,拉开了更血腥的序幕。一天一夜的狂轰滥炸,城墙被啃出了巨大的缺口,外围的堡垒也哑火了不少,但核心区域依旧顽固。北伐军的尸体,在护城河边、在城墙缺口下、在通往堡垒的冲锋路线上,层层堆积,几乎填平了沟壑。
总攻的时刻终于到来。嘹亮的冲锋号撕心裂肺地响彻战场上空,压过了炮火的轰鸣!
“弟兄们!跟我上!拿下武昌城!为贺胜桥的兄弟们报仇!冲啊——!”李锦一把推开试图劝阻他的警卫员,拔出那把沾满硝烟和血迹的驳壳枪,第一个跃出了掩体!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迎着城头泼洒下来的弹雨,向着那道被炮火撕开的最大城墙缺口,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师长身先士卒!这景象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瞬间注入了每一个第二师士兵的血管!
“冲啊——!”
“保护师长——!”
“杀进武昌——!”
震天的怒吼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紧随着李锦的身影,汹涌澎湃地冲向城墙缺口!子弹如同飞蝗般在身边呼啸,炮弹爆炸掀起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致命的弹片。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踏过战友的躯体,继续向前冲锋!
李锦冲在最前面,驳壳枪连连点射,将城头一个探出身子投掷手榴弹的北洋兵打翻下去。他动作迅猛,利用弹坑和瓦砾作为掩护,快速接近缺口。
突然!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锤击打朽木的声音响起。
李锦前冲的身影猛地一个趔趄!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左肩胛骨下方!剧痛瞬间炸开,半边身体瞬间麻木!鲜血如同被挤压的番茄酱,猛地从他肩后军装的破口处飙射出来,溅了旁边警卫员一脸!
“师座!”警卫员和旁边的营长目眦欲裂,猛地扑过来想把他按倒。
“滚开!”李锦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剧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冷汗瞬间布满额头,但他的眼神却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疯狂!他用没受伤的右手,粗暴地、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扑上来的警卫员!巨大的力量让警卫员踉跄着摔倒在地。
李锦的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剧烈地摇晃着,左臂无力地耷拉下来,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淌落在焦黑的土地上。他看也不看自己恐怖的伤口,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支驳壳枪,枪口指向近在咫尺、枪声如同爆豆般响彻的城墙缺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一种令天地变色的暴戾和决绝:
“别管老子!冲!给老子冲!今天就是爬……”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战场上所有的硝烟和血气,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老子今天就是爬!也要第一个爬进武昌城!拿不下武昌,老子就死在这儿!给我冲——!!!”
这声咆哮,如同惊雷滚过战场!所有听到的士兵,血液瞬间沸腾到了顶点!师长在用命给他们开路!
“保护师长!冲啊——!”
“杀!杀!杀!”
“跟狗日的拼了——!”
最后的血勇被彻底点燃!士兵们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狂暴的海啸,以更凶猛、更不顾一切的姿态,狠狠撞向那道流淌着鲜血的城墙缺口!刺刀见红的残酷白刃战瞬间爆发在缺口内外!喊杀声、刺刀撞击声、濒死的惨叫声响成一片!
李锦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冲过缺口,剧烈的颠簸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左肩的伤口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依旧用右手举着枪,对着任何出现在视线中的敌军身影开火。警卫员和几个悍卒死死护在他周围,用身体为他挡开流弹和刺刀。
突破口被艰难地撕开、扩大。后续部队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入缺口,与守军在城内狭窄的街巷中展开更加残酷的逐屋争夺。每一扇门,每一个窗口,都可能喷射出致命的火焰。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惨烈程度远超贺胜桥。
终于,当李锦被警卫员半架半拖着,踏着几乎没过脚踝的瓦砾、弹壳和粘稠的血泥,冲上武昌城中心那座最高的、可以俯瞰全城的钟鼓楼时,整个武昌城的抵抗大势已去。枪声零落,只剩下零星的巷战还在一些角落负隅顽抗。
一面残破却依旧鲜红的青天白日旗,被一名身材高大的旗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插上了钟鼓楼那被炮火熏得漆黑的最高旗杆!旗帜在硝烟尚未散尽的秋风中,猎猎招展!
“胜利了!武昌拿下了——!”欢呼声如同燎原的野火,在残破的城市各处响起,带着血泪的咸涩和劫后余生的狂喜。
李锦站在鼓楼的垛口边,左肩缠满了被鲜血浸透、又沾满灰土的绷带,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如纸,身体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需要紧紧抓住冰冷的垛口砖石才能维持平衡。他望着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脚下,是钟鼓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有穿着灰色军装的北伐军战士,更多的是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北洋军士兵。尸体层层叠叠,姿态扭曲,许多已被烈性炸药或燃烧弹烧得焦黑蜷缩,面目全非,如同地狱熔炉中取出的焦炭。浓烈的、混合着血腥、硝烟、皮肉焦糊和内脏破裂后特有腥膻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形瘴气,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
风吹过城头,卷起旗帜,也卷起尸体堆上破碎的衣角、散落的文件纸片和尚未燃尽的灰烬。李锦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由死亡浇筑的“基石”。那些焦黑的、无法辨认的轮廓,那些断裂的刺刀,那些染血的、写着模糊名字的布条……每一个,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妻儿,有喜怒哀乐。贺胜桥的敢死队,陈少白拖着肠子爬行的身影,王大柱最后的怒吼……无数牺牲的面孔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最终都化作了脚下这令人绝望的尸山。
胜利的旗帜在硝烟中招展,像一抹倔强的血痕。李锦扶着染血的垛口,脚下尸骸的焦臭几乎凝成实体。他目光越过低垂的城堞,长江在远处沉默地流淌,浑浊的水面反射着铁灰色的天光。
那面青天白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无数灵魂在风中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