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深秋的风,裹挟着长江水汽特有的阴冷与铁锈味,刀子般刮过汀泗桥东岸的滩涂。浑浊的江水在铁桥巨大的钢梁下呜咽奔流,撞击着嶙峋的礁石,卷起泛黄的泡沫。李锦勒马立在泥泞的河岸高处,灰布军装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左臂伤处被寒风一激,传来阵阵刺骨的酸痛。腰侧那道在永丰镇落下的旧伤,更像是一块深埋在血肉里的烙铁,在江风的撩拨下持续散发着灼痛。他摘下被水汽蒙住的望远镜,视线扫过前方那道横亘在革命洪流前的钢铁天堑。
汀泗桥,扼守鄂南门户。巨大的钢架铁桥如同一条狰狞的钢铁巨蟒,横跨在数百米宽、水流湍急的江面上。桥体本身,便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对岸,依托着桥头天然隆起的龟山高地,直系军阀刘玉春构筑了三道令人窒息的死亡防线。
第一道,紧贴西岸江滩。深挖的堑壕如同扭曲的巨蟒,在泥泞的滩涂上蜿蜒。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在阴霾的天空下闪着幽冷的寒光,其后是沙袋垒砌的重机枪巢,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的复眼,死死锁定着东岸任何可能的渡河点。滩涂后方的乱石堆里,还隐约可见新挖掘的散兵坑和隐蔽火力点。
第二道,便是铁桥本身。巨大的钢梁结构提供了绝佳的掩蔽和射击平台。桥面已被守军用沙袋、钢板和拆卸下来的火车车厢残骸,构筑成一座座活动的钢铁堡垒。重机枪、甚至小口径速射炮的炮管,从钢梁的缝隙和堡垒的射击孔中探出,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江面和桥面的立体死亡火网。任何试图接近或强攻桥体的企图,都将承受来自头顶、正面、侧翼的毁灭性打击。
第三道,盘踞在龟山高地之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整座铁桥和东西两岸。坚固的混凝土碉堡群如同生长在山体上的毒瘤,巨大的山炮炮口从射孔中阴森地伸出,指向东岸革命军可能的集结地和炮兵阵地。龟山,便是这死亡链条上最沉重、最致命的一环,是刘玉春手中最后的、也是最坚硬的盾牌。
“龟儿子,把桥修成了铁王八壳!”赵铁柱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脸上的旧伤在冷风里显得格外狰狞,望着那横跨大江的钢铁巨兽和龟山上黑洞洞的炮口,忍不住骂出声。身后的骑兵营战士沉默地牵动着同样疲惫的战马,长沙巷战的硝烟似乎还未从他们褴褛的军装上散尽。
“师座,”陈瑜的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更多的是一种面对天堑的凝重,“侦察营回报,刘玉春在龟山上至少布置了六门75毫米山炮,射程覆盖我们整个东岸滩头。强攻铁桥…怕是要把弟兄们的骨头都碾碎在江水里。”
李锦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腰侧旧伤的位置,冰凉的军装下,绷带似乎又有些濡湿。望远镜的视野里,对岸的防御体系冰冷、严整,透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坚固。长沙巷战的渗透战术在这里失效了——面前是数百米宽的死亡水域,没有街道,没有房屋,只有赤裸裸的钢铁和火力。
“不能硬碰硬。”李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砂纸摩擦,“水…就是我们的路。”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铁桥下游约两里处,那里江面相对宽阔,水流也似乎平缓一些,岸边生长着大片枯黄的芦苇荡。“赵铁柱!”
“到!”赵铁柱猛地挺直腰板。
“你的骑兵营,立刻分散!去上下游所有能找到的村庄!征集门板、木桶、竹筏!越多越好!把能浮起来的东西,都给老子弄来!动作要快!”
“是!”赵铁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军令如山,立刻带人策马而去。
李锦的目光又转向工兵营长刘毅:“刘毅!你营里水性最好的兵,挑出来!组成‘水鬼队’!带上斧子、锯子、钢钎,还有…所有能找到的炸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你们的命,从现在起,就拴在腰上的炸药包上了!”
刘毅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师座的意图,脸色一白,随即咬牙吼道:“是!工兵营保证完成任务!”
“镇山(陈瑜的字),”李锦最后看向参谋长,“命令各团,在东岸滩头,正对铁桥方向,给我大张旗鼓地挖!构筑进攻阵地!动静越大越好!把刘玉春的眼睛,给我死死钉在铁桥上!”
“明白!佯攻铁桥,掩护下游!”陈瑜重重点头。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层层涟漪。疲惫的独立师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东岸正对铁桥的滩涂上,瞬间变得热火朝天。数千士兵挥动着工兵锹和镐头,在军官的督促下,顶着江对岸不时射来的冷枪冷炮,奋力挖掘着战壕,堆砌着掩体。人喊马嘶,尘土飞扬。重机枪被架设到新构筑的简易工事里,枪口挑衅般指向对岸桥头堡。迫击炮也零星地试射着,炮弹落在西岸滩头,炸起一蓬蓬泥浆。一副大军云集、即将强攻铁桥的架势。
下游芦苇荡方向,却是另一番景象。赵铁柱的骑兵如同旋风般扫过沿岸村落。在革命军“为北伐开路”的号召和银元、枪口的“说服”下,一扇扇厚重的木门被卸下,一个个箍桶匠视为命根子的大木桶被征用,甚至村民打渔用的破旧竹筏也被拖了出来。这些简陋的浮渡器材,被迅速集中到芦苇荡深处隐蔽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新砍伐木材的清香和江水的腥气。
刘毅亲自挑选的五十名水性精熟的工兵,赤着上身,只穿着单薄的短裤,在冰冷的江风中瑟瑟发抖。他们默默检查着腰间的绳索和用油布反复包裹的炸药包,斧头、钢钎等工具插在背后的皮鞘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眼神却异常坚定。刘毅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嘴唇翕动,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活着!”
李锦站在芦苇荡边缘一处稍高的土丘上,寒风卷起他军装的衣角。他望着那些即将潜入刺骨江水的士兵,望着江对岸龟山高地上那如同巨兽独眼般的炮口轮廓,腰侧的旧伤传来一阵尖锐的抽搐,仿佛在提醒他这命令的重量。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身体的抗议,声音低沉而清晰地穿透江风:
“开始!”
“呜——呜——呜——!”
凄厉的冲锋号声骤然在东岸主攻方向炸响!压过了江水的咆哮!
“杀啊——!!!”
早已准备多时的独立师士兵们,在主攻阵地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无数身影从战壕中跃出,在军官的带领下,悍不畏死地扑向冰冷的江水!他们扛着临时扎成的简陋木筏、门板,甚至抱着木桶,冲向铁桥方向!重机枪和迫击炮也发出了最大限度的咆哮,子弹和炮弹如同泼水般砸向西岸桥头阵地,试图压制敌人的火力!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西岸桥头堡和龟山高地上,守军军官的吼声带着一丝兴奋和轻蔑,“革命军找死!瞄准了打!别让他们靠近桥墩!”
对岸所有火力瞬间被这“自杀式”的强攻所吸引!重机枪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江面,子弹打在门板和木筏上,木屑纷飞!炮弹呼啸着落入冲锋的人群中,炸起冲天的水柱和血雾!惨叫声、落水声、子弹入水的噗噗声,瞬间将铁桥附近的江面变成了沸腾的血肉磨坊!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死亡帷幕的掩护下——
下游芦苇荡,几十条矫健的身影如同入水的蛟龙,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刺骨的江水之中!冰冷瞬间刺透骨髓,几乎让人心脏骤停!周振邦一马当先,咬着一根空心的芦苇杆换气,奋力划动手脚,向着江心那座巨大的钢铁阴影潜游而去。身后,几十根细小的芦苇管在江面上微微晃动,如同随波逐流的水草,迅速被波涛吞没。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昏暗,水流湍急而混乱,巨大的暗流拉扯着身体。冰冷的江水如同无数钢针扎刺着皮肤。水鬼队员们凭借着过人的水性和意志,在浑浊的水流中艰难地辨别着方向,朝着桥墩的巨大黑影奋力潜游。耳中只有水流沉闷的轰鸣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终于,刘毅的手触碰到了冰冷粗糙、布满滑腻苔藓和水藻的桥墩混凝土表面!巨大的钢铁结构在水下投下更加幽深的阴影。他猛地向上浮出水面,迅速换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他抹了把脸,看到其他队员也陆续在附近浮出,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依旧锐利。
“快!分组!一队清理附着物!二队准备炸药!三队警戒!”周振邦压低声音,急促地下令。声音在巨大的桥体钢梁结构间回荡,被江面的枪炮声完美掩盖。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一组队员抽出斧头和钢钎,如同壁虎般攀附在滑腻的桥墩上,奋力劈砍、撬动那些缠绕在关键承重结构上的厚厚水藻、藤壶甚至沉船带来的渔网残骸。铁器敲击混凝土和钢铁的声音,在桥洞巨大的共鸣下显得异常清晰,让每个人都心惊肉跳。
另一组队员则迅速从油布包裹中取出沉重的tNt炸药块和雷管引信,在冰冷的桥墩根部寻找合适的爆破点。他们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动作却异常迅速而准确。冰冷的炸药块如同死神的请柬,被小心翼翼地安放、捆绑在粗大的桥墩基座和关键的钢梁连接处。
“轰隆!”一声剧烈的爆炸在铁桥上游不远处的江面响起!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是龟山上的守军在用山炮轰击东岸渡河点!
爆炸的震动让整个铁桥结构都发出低沉的嗡鸣!水珠和碎屑从头顶的钢梁缝隙簌簌落下!正在桥墩根部安装炸药的一名队员手一滑,沉重的炸药块差点脱手坠入江底!他死死抱住冰冷的桥墩,大口喘息,眼中满是后怕。
“快!加快速度!”刘毅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嘶声催促。他知道,主攻方向的佯攻部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伤亡!他们必须快!
“营长!清理完毕!”
“炸药安放完毕!引信接好了!”
队员们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周振邦最后检查了一遍几处关键爆破点,确认引信连接无误。他看了一眼周围队员青紫的脸和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猛地一挥手:“撤!按预定路线撤回东岸!”
水鬼队员们如同受惊的鱼群,再次潜入浑浊的江水,向着下游芦苇荡方向奋力游去。留下的是冰冷桥墩上,那些捆绑在钢铁筋骨上的、沉默的死亡。
“时间到!点火!”李锦站在芦苇荡边缘,死死盯着怀表,当秒针划过预定位置的瞬间,他几乎是吼出了命令!
“嗤嗤嗤——!”
几根特制的、涂有防水油脂的导火索被岸上接应的工兵同时点燃!细小的火花沿着导火索,如同地狱的信使,义无反顾地钻入浑浊的江水,沿着水鬼队员们留下的牵引线,急速地向着江心桥墩蔓延而去!
李锦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怀表秒针的滴答声和江面上越来越激烈的枪炮嘶吼。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腰间的剧痛和手臂的酸楚早已被极度的紧张所掩盖。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
江心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大地深处巨兽苏醒般的轰鸣!
“轰隆——!!!”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水面,而是来自水下!来自汀泗桥那粗壮桥墩的根部!巨大的能量在水下被压缩、释放!整个江面如同沸腾的巨锅,猛地向上拱起!无数吨浑浊的江水被狂暴地抛向天空,形成数道高达数十米的、浑浊的水柱!
屹立百年的钢铁巨桥,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的恐怖呻吟!
“嘎吱——!嘣!轰隆——!!!”
肉眼可见地,靠近西岸的两个巨大桥墩根部,混凝土如同劣质的石膏般瞬间崩裂、粉碎!支撑其上的沉重钢梁结构失去了根基,在可怕的扭曲变形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断裂声,猛地向下塌陷、垮塌!巨大的桥面如同被折断的巨兽脊梁,轰然断裂!扭曲的钢铁构件、断裂的枕木、连同上面来不及撤走的守军堡垒和士兵,如同下饺子般,裹挟着漫天水雾和烟尘,绝望地坠入奔腾的江水之中!激起更加狂暴的浪涛!
死寂!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东岸,正在“强攻”的士兵们忘记了冲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西岸,桥头堡和龟山高地上的守军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机枪哑火了,炮口凝固了。军官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们赖以生存的、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断了!
“信号弹!”李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吼而彻底沙哑变形!
“咻——啪!”一颗鲜红的信号弹,带着尖啸,如同燃烧的流星,刺破弥漫的水雾烟尘,在断桥残骸的上空猛然炸开!
“滴滴哒哒滴滴——滴滴哒哒滴滴——!”总攻的冲锋号声,用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嘹亮,响彻云霄!
“杀啊——!!!”
“冲过断桥——!!!”
积蓄已久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战意和复仇怒火,被这惊天动地的断桥一幕彻底点燃!东岸滩头,所有士兵,无论之前是佯攻还是预备队,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决堤的红色狂潮,不顾一切地扑向冰冷的江水,扑向那断裂的、残骸遍布的汀泗桥!
下游芦苇荡,赵铁柱的骑兵营早已翻身上马!他们如同复仇的旋风,沿着河岸,向着断桥缺口处狂飙突进!赵铁柱一马当先,卷刃的马刀在浑浊的天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工兵!浮桥!快!”李锦的吼声在混乱的战场上依旧清晰。早已准备多时的工兵们,推着、扛着、拖着征集来的门板、木桶、竹筏,如同蚂蚁搬家般冲入浅水区,在战友们用血肉吸引残敌火力的掩护下,在断裂的桥体附近,在漂浮的残骸之间,奋力搭建起一条条简陋却承载着胜利希望的临时通道!
西岸滩头幸存的守军试图抵抗,但桥体的突然断裂和毁灭,如同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恐慌如同野火燎原。面对从断桥缺口和临时浮桥上汹涌扑来的、气势如虹的革命军,面对赵铁柱那如同地狱使者般的骑兵冲锋,残存的抵抗迅速瓦解、崩溃!士兵们哭喊着丢下武器,向后溃逃,将恐慌带向了龟山高地。
“铁柱!别停!冲上龟山!打掉炮阵地!”李锦在警卫的搀扶下,踏过一段由门板和木桶仓促捆扎成的浮桥,踏上了西岸尚有余温的泥泞土地。他指着那座依旧盘踞着致命威胁的龟山高地,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志。
“骑兵营!跟我冲上山!剁了那些放炮的龟孙子!”赵铁柱勒转马头,马刀直指龟山!铁蹄践踏着泥泞和守军的尸体,卷起一路烟尘,向着高地猛扑而去!
龟山守军的意志,随着桥断兵溃,终于彻底崩塌。象征性的抵抗在骑兵营狂飙突进和后续步兵的猛攻下迅速瓦解。当一面弹痕累累的北伐军旗插上龟山顶峰那座最大的碉堡废墟时,宣告了汀泗桥天险的彻底陷落。
李锦在陈瑜和警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地登上了龟山山顶。每一步都牵扯着腰间的旧伤,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内衫。他拒绝了担架,执意要自己走上来。
站在龟山最高处,脚下是断裂的汀泗桥残骸,如同巨兽的尸骨,半浸在浑浊翻腾的江水中。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和江水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浓烈得化不开。东岸滩头,牺牲战士的遗体被江水轻轻拍打着。西岸,俘虏垂头丧气地被押解着走过。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的战场,投向西北方。在阴沉的天幕下,一座更加巨大、城墙高耸的城池轮廓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巨大的城门如同猛兽的咽喉。城头上,隐约可见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东方。
“桥断了,路还在。”李锦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得几乎被江风吹散。他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臂,指向西北方那座巨大的城池阴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肺腑里挤出来,却又带着千锤百炼后、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
“传令——目标,贺胜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