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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沉静而悠远的檀香气息从案头铜炉里半燃的香炷飘散开来,混着藏经楼特有的陈年纸霉味,像一张温厚的旧毯缓缓裹住周身。陆九章深吸一口气,肩头不自觉松了半寸——这气息瞬间冲淡了他来时沾在青衫上的秋雨潮气,将他从山门外的阴霾泥沼里,拽回这个古朴宁静的禅房。

禅房内的陈设极为简朴,一张铺着粗布的木榻靠墙而立,矮几案上的油灯正噼啪爆出细碎灯花,昏黄光晕将几案边缘的木纹照得如老树年轮般清晰。三面斑驳的书架顶天立地,虫蛀的经卷从褪色的函套里探出头来,积灰的卷宗码得摇摇欲坠。唯一的光亮里,厚厚一叠纸稿在微风中轻颤——《铁佛寺功德考评规制终稿》,那墨迹未干的字迹仿佛在灯光下呼吸,承载着某种沉甸甸的希望。

澄观大师盘膝坐在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蒲团上,枯槁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清瘦,僧袍褶皱里积着经年的尘土。他手中菩提子念珠被摩挲得温润发亮,指节突出如老竹根,眼睑微垂间,能看见眼底浮着淡红血丝。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响,他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陆九章身上停顿片刻,像两潭深水映进了灯影,随即几不可察地颔首,嘴角牵起一丝比哭还淡的笑意。

“陆先生来了。”澄观大师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枯叶在风中摩擦发出的声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叨扰大师。”陆九章拱手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扫过桌角。那里除了堆叠的经卷,还整齐摞着一叠新卷宗,最上面那本封皮上的墨字像烧红的烙铁——《慧能及党羽贪墨实证录》。这是法严大师昨夜咳着血送来的“大礼”,他指尖抚过纸面,能感受到纸张下凹凸的字迹,那是无数灾民冻裂的手指在控诉。其中一行朱砂划出的字迹在昏黄灯光下渗出血珠般的光晕:“熙泰二十一年冬,挪‘济慈仓’赈灾糙米二十石,折银三十两,私贩黑市。(旁有小字批注:据广智招供,此账目损耗记录系其奉慧能之命伪造)”

二十石糙米,三十两银子!陆九章喉结猛地滚动,后槽牙咬得发酸。他想起去年冬在济慈仓外看见的那个冻僵的孩童,小小的身子蜷在草堆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这哪里是贪墨,是拿人命填自己的欲壑!一股冰冷的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慧能,不过是九幽盟养在铁佛寺的吸血蚂蟥,贪婪而无情!

他走到几案旁,撩起长衫下摆时带起细尘,在灯光里划出一道弧线。在澄观大师对面缓缓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规制终稿》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还留着法严大师咳血溅上的淡红斑点。这是他们三人用不眠不休换来的心血,每个字都浸着对铁佛寺未来的热望。

“大师,规制大体已定,只是有几处‘银钱流水’与‘功德转化’的关窍,还需再斟酌。”陆九章的声音比寻常低哑些,他清了清嗓子,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敲击,“得让这些规矩像寺里的古松,扎得深、立得稳,才能堵死后人钻空子的门路。”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细杆朱砂笔,笔杆是湘妃竹制,握处被摩挲得发亮。笔尖饱蘸的朱砂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像凝固的血珠悬在半空,带着无声的警示。

他俯下身,鼻尖几乎碰到纸页,笔尖落下时带出极轻的“嗒”声,在“香火钱转化率当力求过半”一行字外画了个饱满的红圈。红墨微微晕开,将那行字圈在中央,像给顽疾画了道符咒。

“此处,”陆九章用指尖点了点红圈,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转化率’三字太硬,像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少了佛门的慈悲气。不若改为……”他顿了顿,笔尖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香油钱转功德金的成色’。”

澄观大师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第三十二颗菩提子卡在指缝间。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那行字,眼角皱纹如被风吹皱的水面般漾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成色……善。银钱有真伪,功德亦有深浅。老衲竟未想到这般贴切的说法。”声音里添了丝久违的暖意,像冰雪初融的溪流。

陆九章笔锋不停,朱砂在纸上划出沙沙轻响,又圈出另一处:“还有这‘寺产利用率’,‘率’字像把尺子,量得太死。不如言‘寺产活络之度’,以达‘七成’为善。”他在空白处飞快写下新表述,墨迹淋漓间,仿佛能看见寺产盘活后僧众温饱的笑脸。

澄观大师的目光随着鲜红的笔迹移动,枯槁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有捻动念珠的速度快了半拍,菩提子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他枯瘦的手指在“寺产活络之度”七字上虚点两下,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的光,仿佛看见沉寂多年的寺产在新规下重新焕发生机。

陆九章正要再指下一处,朱砂笔突然悬在半空。他眉头倏然皱紧,右耳尖微微颤动——一阵细微却密集的震颤正透过蒲团下的青砖传来,像远处闷雷滚过,又像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爬。他心猛地一沉:三日期限未到,慧能竟先动手了?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的黄铜算盘却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布帛贴着皮肤。,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危机。

禅房外,长廊的阴影里,廊檐下的铁马被山风撞得叮当作响,像谁在暗处敲着不祥的更漏。月光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织出斑驳的鬼影,随着风缓缓移动。

沈青囊背靠冰冷的石柱,深秋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并非武僧,此刻被有意无意地挡在禅房外的阴影里,像颗多余的石子。里面的讨论声隔着门板听不真切,可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如重锤般砸在他心口——沉重、杂乱,还夹杂着兵器拖过地面的刺耳摩擦。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药囊,金针和瓷瓶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掌心的汗湿。

他指尖触到药囊深处一个油布包裹的小物件——那是沈家祖传的《渡厄针法残卷》,边角已被汗水浸得发潮。忽然,慧能袖口闪过一抹不寻常的黑木色泽,棱角处嵌着银丝——那是药王帮“活死人”堂的令牌!沈青囊瞳孔骤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竟勾结了药王帮?他紧紧攥着残卷,警惕地盯着门口越来越近的武僧们,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忽然注意到慧能袖口似乎闪过一抹不寻常的黑木色泽,像是……药王帮的令牌?他心头猛地一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那震颤起初极轻,像远处山涧的流水声,可转瞬间就变得清晰、急促,带着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越来越近。兵器拖行的火花溅在青石板上,像毒蛇吐信时的磷光,空气中弥漫开铁锈和血腥气,仿佛一场风暴正从长廊尽头席卷而来!

禅房外,午后的宁静被彻底撕碎。沉重的脚步声踩碎了落叶,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衣袂与兵器的摩擦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瞬间将禅房包围。檐下夜宿的灰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在暮色中划出仓皇的弧线。

“砰——!”

一声巨响,木门脱臼的脆响混着木屑飞溅!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簌簌落灰中,油灯猛地晃了晃,灯油险些泼出。昏黄的灯光将门口闯入的身影拉扯得狰狞扭曲,如地狱爬出的恶鬼投在地上的巨影。

为首一人,魁梧如铁塔,裹着半旧的土黄僧衣,敞开的衣襟下胸毛纠结如枯草。方脸上横肉堆垒,粗眉倒竖,铜铃大眼里布满血丝,死死盯住陆九章和澄观大师。正是戒律院首座,慧能!他右肩包扎处渗出暗红血渍,每走一步,伤肩就牵扯着嘴角抽搐一下,像头被激怒的黑熊。

他右肩僧袍下,透出明显的包扎痕迹和一丝草药味,那是三日前被陆九章算珠钉穴后强行挣脱的伤。此刻草药味混着血腥味飘进禅房,他下意识按住伤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扫过桌上卷宗时,疯狂里多了丝恐惧,仿佛看见自己的名字正被朱砂笔圈在罪证录上。

他手中提着一柄厚背阔刃戒刀,沉重的刀尖拖在地上,火星溅在青砖上,留下点点焦痕。刀背刻着的“降魔”二字已被血污糊住,刀柄被汗水浸得发亮,刀身寒光凛冽,映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身后,黑压压地挤着不下二十名武僧!个个精悍强壮,僧衣下肌肉贲张如铁块,人人手持戒刀或齐眉棍——棍头缠着防滑的黑布,还沾着新鲜泥土。他们堵死了门口,也堵住了窗棂,如同一道由肌肉、僧袍和钢铁构筑的坚固堤坝,有人悄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却冷得像冰,散发着腾腾煞气,将禅房与外界彻底隔绝。

空气瞬间凝固,檀香和血腥气绞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油灯火苗缩成黄豆大小,照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连时间都仿佛在这死寂中停止了流动。

紧跟在慧能身侧的是五名须发皆白的老僧,为首的慧明长老颔下白须微微颤抖,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他掌管寺产租赁与账目多年,新规中“公示所有账目”一条如利剑般直指他过往的猫腻。身后四位长老亦是禅堂、库房等要害部门的退居者,禅堂长老枯瘦的手指攥着念珠,指节发白;库房长老眼角抽搐,目光躲闪不敢看那新规草案。他们的反对,并非全为守旧,更是怕这白纸黑字的新规,将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旧账连根拔起。

慧能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先刮过桌角那本刺目的《实证录》,封皮上的墨字仿佛活过来般扭动,惊得他握刀的指节“咔”地一响,泛出青白色。眼底掠过一丝被踩住尾巴的惊惧,左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内侧藏着的九幽盟令牌,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让他稍微稳住了心神。

“澄观师叔!”慧能破锣般的声音炸响在死寂的禅房中,唾沫星子随着“鸡屁哀”三个字喷在地上,粗短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怒与鄙夷,“弟子等听闻,您竟听信这满身铜臭、专事盘剥算计的俗家账房挑唆,在我千年古刹推行什么……什么‘鸡屁哀’(KpI)?!”

他故意将“KpI”念得像村口泼妇骂街般怪异粗鄙,引得身后武僧们发出憋住的嗤笑声,有人用戒刀鞘偷偷撞了撞同伴的腰,眼神里满是嘲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佛门净地,乃清修之所,求的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慧能踏前一步,戒刀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吱呀”声,火星溅在《实证录》的封皮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小点。他伸手指向陆九章,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岂容此等满脑子金银锱铢、浑身市侩腌臜气的俗物在此指手画脚,玷污佛堂?!还将贫僧污为贪墨,简直是颠倒黑白,亵渎我佛!”陆九章瞳孔微缩,右手悄然按在算盘边缘,指腹感受着冰凉的金属触感。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个漏风的风箱,显然被陆九章推行新规和揭露罪行戳中了痛处。声音激动得变调,脖子上青筋如蚯蚓般扭动:“《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银寺产,俱是外相!沉迷于此,如何见性成佛?!”说罢偷偷瞟了眼慧明长老,见对方微微颔首,底气又足了几分。

监院慧明适时上前半步,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方丈三思!寺产账目含诸多善信匿名捐赠与寺院应急储备等机密条目,一旦彻底公示,恐泄露我寺财务虚实,给九幽盟等外道可乘之机,动摇根基啊!”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口水,眼角余光扫过其他长老,见他们纷纷点头,底气顿时足了三分。油灯的光晕在他皱纹里投下更深的阴影,藏住了眼底的慌乱。

澄观大师依旧盘坐在蒲团上,枯槁的身影在杀气腾腾的包围中像片风中残叶,却透着松柏般的坚韧。他捻动念珠的手指早已停下,菩提子卡在指缝间,被冷汗浸得发亮。浑浊的目光掠过慧能狰狞的脸,扫过慧明等老僧躲闪的眼神,扫过被煽动得双目赤红的武僧们,最后落回几案上那份《规制终稿》——纸页边缘还沾着法严大师的血渍,像朵凝固的红梅。

老僧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息带着檀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胸口起伏得像个破旧的风箱。他缓缓抬起眼皮,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沉凝的重量:“慧能,慧明,稍安勿躁。陆先生所行,非为盘剥,实为厘清寺务,堵住贪腐之门,使香油善款,尽归善途……”

“师叔!”慧能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拔高到破音,脸上的横肉像波浪般抖动,唾沫星子喷了澄观一脸,“什么厘清?什么善途?!全是这奸猾账房的巧言令色!他懂什么佛法?懂什么修行?不过是仗着算盘珠子拨得响,就想骑到我铁佛寺头上拉屎撒尿!”

他瞪着那本《实证录》,眼球因充血而突出,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这所谓‘实证’,焉知不是构陷?!我铁佛寺清誉,岂容外人污蔑!”心中惊涛骇浪拍打着理智的堤坝,唯恐这本册子最终牵出九幽盟的线,将自己连同整个铁佛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猛地扬起沉重的戒刀,刀锋直指陆九章的面门,寒气激得陆九章额前发丝无风自动。刀尖距鼻梁不过三寸,陆九章甚至能看见刀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面色平静,眼底却燃着冷火。慧能眼中血丝如蛛网般蔓延,理智的弦在恐惧和愤怒中绷到极致,发出“嗡嗡”的颤音。

“今日,弟子就要替佛祖清理门户,将这满身铜臭的孽障,连同这些污蔑我佛门清誉的鬼画符——”刀尖顺势狠狠劈向几案上摊开的《规制终稿》和《实证录》,封皮被刀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罪证,“一并斩了!扫出山门!”

刀光如匹练般划破空气,带着慧能全身的蛮力和暴怒,撕裂了禅房的宁静。刀锋掀起的气流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晃,昏黄的光影在纸稿上扭曲成鬼脸,眼看就要将那凝聚无数心血、象征变革希望的纸稿斩为齑粉!

澄观大师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枯瘦的手在半空中僵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蒲团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想要阻止,却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清越悠扬、如金石交击的脆响,骤然在刀锋下炸开!黄铜算盘的横梁与戒刀相撞,震得禅房四壁的蛛网簌簌落下,油灯的火苗“啪”地爆出一朵灯花,将众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并非金属碰撞的火星四溅,而是陆九章端坐不动,左手快如闪电地在几案边缘一拍!那柄静静躺在一旁的黄铜算盘,如被无形丝线牵引,“噌”地弹起半尺,算珠在横梁上跳着欢快的舞蹈。

算盘不偏不倚,正正迎上慧能势大力沉劈落的戒刀刀锋!

沉重的刀锋狠狠劈砍在黄铜算盘坚硬的横梁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没有算盘碎裂的声音,只有那声穿透耳膜的“铛”鸣,在禅房里反复震荡回响,震得人心神俱颤!

巨大的反震力顺刀身传来,慧能只觉虎口“咔嚓”一声脆响,整条右臂像被重锤砸中,酸麻感顺着肩膀蔓延到心口。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小小算盘格住!刀锋死死卡在黄铜横梁与几颗浑圆算珠之间,算珠上的暗纹在灯光下流转,仿佛有佛光护体,再难寸进!

慧能瞪大铜铃般的眼睛,嘴巴张成“o”形,粗重的呼吸吹得胡须乱颤。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纹丝不动、算珠未崩飞的黄铜算盘,又看看陆九章在灯下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对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比戒刀的寒气更甚。

陆九章缓缓抬起右手,手中依旧稳握着那支朱砂笔,笔尖鲜红欲滴未滴,在灯光下像颗凝固的血珠。目光越过卡在算盘上的冰冷刀锋,如无形探针般刺在慧能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上,连对方鼻尖沁出的冷汗都看得一清二楚。

“慧能大师,”陆九章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盖过刀锋的嗡鸣和武僧们的粗喘,像浸过冰水的铜钱,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您口口声声说在下满身铜臭,玷污佛门清修之地。那敢问大师……”

他左手手指,忽然在卡住刀锋的算盘侧边某凸起木纹上,看似随意地一按一拨。

“啪嗒!啪嗒嗒嗒——!”

几颗浑圆的黄铜算珠,如被赋予生命般,在横梁上骤然自行跳跃碰撞!“嗒嗒嗒”的节奏像寺里的晨钟,清脆、密集、带着奇特韵律的撞击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武僧们握着兵器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连慧能都愣住了,脑中轰然一响,仿佛看见自己的贪墨账目在算珠声中一笔笔浮现。

陆九章的声音,随着算珠清响,一字一句,清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唐代百丈怀海禅师,立《百丈清规》,明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寺庙的钟磬穿透云层,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右手朱砂笔顺势在书稿堆里一挑,一本封面陈旧、页边泛黄的古籍被精准挑出,“啪”地摊在慧能戒刀的刀背上!正是那本《百丈清规》!书页间露出几行朱批,是前代方丈的手迹,墨迹虽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劳作,躬耕,自食其力,难道不算修行?难道便是‘铜臭’?便是‘玷污’?”陆九章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慧能眼底,连对方瞳孔里的恐惧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是说,在慧能大师眼中,百丈祖师的训诫,也是腌臜俗物,不值一提?!”

慧能被连番的诘问和祖师训诫拍在刀背上的沉重打击,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庙里的变脸木偶。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身后的武僧们,目光在刀背上那本《百丈清规》和慧能难看的脸色之间来回游移,有人悄悄将戒刀往身后藏了藏,眼中原本凶狠的光芒也不由得动摇起来。

陆九章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左手手指依旧稳稳地搭在算盘上,指尖灵活如拨动无形琴弦,算珠碰撞的脆响像催命的符咒,一声声敲在众人心头。

“啪嗒!啪嗒嗒!”

算珠再次跳跃碰撞,归位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打在人心坎上,令人心弦紧绷。他的右手握着朱砂笔,笔尖蘸着那抹如血般鲜红的朱砂,在桌案上铺开的空白宣纸上,行云流水般勾勒出图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朱砂在纸上晕开细小的红雾,像极了慈幼院孤儿冻裂的手指渗出血珠。

“大师们视金银如粪土,一心向佛,陆某实在是佩服。”陆九章的声音中带着冷峭的嘲讽,笔走龙蛇,字迹遒劲如刀刻,眼神却掠过窗外——后山佛塔的轮廓在暮色中像三个沉默的巨人,“然则,铁佛寺后山那三座七层佛塔,自熙泰十五年起便已封存,塔角铜铃锈迹斑斑,蛛网密布如褴褛袈裟,尘封已久,鸟雀筑巢其间,形同虚设!这难道不是寺产?这难道不是佛祖遗留的资财?”

朱砂笔在纸上飞快地画出三座高塔的简略轮廓,笔锋犀利如刀,线条清晰得仿佛能看见塔砖的纹路。他眉头微蹙,仿佛在丈量每一块砖石的用途,指尖偶尔停顿,像是在计算改造所需的木料与人工。

“若将这闲置无用的佛塔,”陆九章笔锋一转,朱砂在塔身内部利落地分割出一个个小方格,像给空荡的塔腔注入了生气,“稍加改造,辟为客栈,供往来行商、江湖游侠、善信居士们落脚休憩。”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热望,仿佛已看见旅人在塔下避雨的笑脸。

他指尖拨动算盘的速度陡然加快,黄铜算珠如骤雨般敲击玉盘,发出密集而急促的清脆爆响,算珠碰撞声像春雨打在青瓦上,又像无数双小手在账本上飞快地书写。

“啪嗒嗒嗒嗒——!”

这数字如炸雷般在耳边轰鸣,震撼着每一个武僧的心灵!五十两!他们平日里靠寺里每月三百文的份例过活,几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连慧能握刀的手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戒刀在算盘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监院慧明等老僧,眼神剧烈闪烁如风中残烛,他们深知这数字背后意味着无法再轻易操控的巨大资金流,意味着自己偷偷放贷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数字如炸雷般在耳边轰鸣,震撼着每一个武僧的心灵!五十两!他们平日里靠寺里微薄的份例过活,几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连慧能握刀的手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连监院慧明等老僧,眼神也剧烈闪烁,他们深知这数字背后意味着无法再轻易操控的巨大资金流!

“这五十两雪花银,”陆九章斩钉截铁,朱砂笔在“五十两”上狠狠一圈,鲜红刺目如血!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门口一张张或震惊、或茫然、或贪婪的脸庞,最后定格在慧能那铁青的脸上,“若用于山下‘慈幼院’,足以养活二十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想起去年冬那个攥着窝头冻死的孩子,眼眶微微发红。

陆九章的声音陡然带上沉重而有力的力量,如洪钟大吕,撞击着禅房的四壁,也撞击着所有僧人的心灵,梁上积灰簌簌落下,仿佛在为这质问伴奏:

“敢问诸位大师!是守着空塔,任其朽烂,颂念千遍‘阿弥陀佛’,更能积累功德?还是将这死物盘活,化作活水,实实在在地救下二十条性命,更能称得上是‘善行’?!”他胸口剧烈起伏,左手死死按住算盘,算珠被按得“嗡嗡”作响,像是在替亡魂呐喊。

他猛地一拍桌案!

“啪!”

那本摊在刀背上的《百丈清规》被震得跳起半寸又落下,封皮边角磕在戒刀上,发出轻微的“咚”声。清脆的算珠撞击声也戛然而止,禅房里只剩下油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山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油灯苗不安地跳动,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只有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映照着慧能由暴怒转为惊愕、再转为难堪、最终凝固为复杂混乱的脸庞——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喉结像被石头堵住般上下滚动。他手中握着的戒刀,仿佛重逾千斤,刀尖依旧卡在黄铜算盘上,却再提不起半分力气斩下。监院慧明等人亦是面色灰败如死灰,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再说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身后的武僧们,彻底懵了。五十两……二十个孤儿……这些冰冷数字,被算盘声和朱砂笔赋予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力。他们握紧刀棍的手不知不觉松开许多,有人甚至下意识避开陆九章那洞彻人心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僧鞋。满脑子的“铜臭玷污”,在“二十个孤儿活命”面前,像被阳光晒化的冰雪,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阿弥陀佛……”一声苍老而悠长的佛号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澄观大师不知何时已从蒲团上缓缓站起,枯槁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如寺门前那棵千年古松。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口黑压压的武僧,扫过沉默不语的慧明等人——他们的戒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却再无杀气,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气势全无的慧能身上,声音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从生锈的钟里敲出来:

“慧能,陆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佛祖慈悲,非在空言,而在践行。百丈祖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便是明证!我铁佛寺立寺千年,香火鼎盛,受十方供养,若不能反哺苍生,使善款善用,使寺产盘活,滋养一方,便是辜负了这万丈佛光,便是愧对历代祖师!”他说着,想起十年前慈幼院因缺粮饿死的三个孩子,声音微微颤抖,眼角泛起水光。

他枯瘦的手,缓缓伸向桌案上那本摊开的、被朱砂圈改过的《规制终稿》,指尖在纸页边缘的血渍上停顿片刻——那是法严的血,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

“这新规,非为铜臭,实为戒律!是悬于我铁佛寺众僧头顶的明镜!是斩向贪腐邪念的戒刀!”他猛地提高声音,枯瘦的手指重重按在纸页上,留下五个浅淡的指印。

老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肃杀之气,像寺里的晨钟穿透迷雾:

“今日,老衲便以此身为凭,立此新规!若有违抗者,便是与铁佛寺千年基业为敌!”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抓起桌案上那方代表铁佛寺最高权威的紫檀木方印,印纽雕刻着庄严的佛首——佛眼微垂,似在悲悯,又似在审视。澄观大师深吸一口气,饱蘸殷红的印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大印狠狠按在《规制终稿》末尾的落款处!

“咚!”

沉重印玺砸在纸面上的声音,如擂响战鼓,在死寂的禅房里回荡!震得油灯都晃了晃,灯芯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将众人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鲜红的“铁佛禅寺”四个篆体大字,如四颗燃烧的血印,烙印在象征变革的纸页上,熠熠生辉!印泥微微溢出边框,像鲜血在纸上流淌,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

就在那印痕落定,朱红刺目的瞬间!

“哗啦啦——”

禅房侧面通向内室的小门被猛地拉开!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一道光线从门缝射入,照亮了地上飞舞的灰尘,像无数金色的小虫在狂欢。

法严大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位枯瘦的老僧,此刻竟换上了一身浆洗发白的旧武僧短打,而非平日里的袈裟——短打袖口磨出毛边,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疤,那是二十年前护寺血战留下的印记。他脸色依旧带着密道激战后的苍白,僧衣下隐约可见包扎的痕迹,但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精光!这光芒,是对新规的认同,更是连日来目睹陆九章与澄观殚精竭虑制定细则、堵死贪腐漏洞后产生的强烈信心,以及一种“终于等到拨乱反正之机”的激动。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却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去。

他手中,托着一本崭新的、散发淡淡墨香的厚册子,封面是素净的靛蓝粗纸,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用浓墨写着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新功德账》!墨字还带着未干的光泽,仿佛能闻到松烟的清香。

在法严身后,赫然跟着十余名同样穿着旧武僧短打的僧人。他们个个神情肃穆,眼神坚定如磐石,身上或多或少带着陈年旧伤的痕迹——有人脸上横着刀疤,有人少了半只耳朵,有人拄着木杖,但腰杆挺得笔直,如饱经风霜却坚韧不拔的古松。这些人,正是铁佛寺硕果仅存、真正经历过护寺血战的老辈武僧!他们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胳膊上青筋虬结,像是蕴藏着千钧之力。

“咚!”

“咚!”

“咚!”

法严大师率先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禅房冰冷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地砖砸出裂纹!他双手将那本《新功德账》高高举过头顶,如供奉佛骨舍利般庄重,声音沙哑却洪亮:“请方丈以新规为戒,重塑铁佛寺清誉!”

紧接着,身后那十余名老武僧,如得到无声的号令,动作整齐划一,齐刷刷单膝跪倒!膝盖砸地声连成一片,如战鼓擂响,震得禅房四壁嗡嗡作响!有人甲胄(若有)摩擦发出“哗啦”声,与跪地声交织,像一支沉默的军队在宣誓。

“愿遵方丈法旨!”法严的声音沙哑却洪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从生锈的铁器里挤出来,震得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他紧握《新功德账》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泛青,“愿行新制!以寺产活水,养十方善缘!以明账铁律,护我佛门清净!慧能及其麾下顽抗武僧,已暂由戒律院看管核查!凡未涉贪腐、愿遵新规者,可留原职戴罪立功;涉事者,将与慧能一并严惩,绝不姑息!”

“斩断伸向我佛门的魑魅黑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门口呆若木鸡的慧能和他身后那些年轻武僧!眼角因激动而泛起血丝,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却浑然不觉地用手背抹去。

“呼啦!”

随着法严话音落下,那十余名跪地的老武僧,同时猛地将腰间悬挂的、代表惩戒身份的乌沉沉戒刀抽了出来!刀光雪亮如霜,映照着他们布满皱纹却坚毅的脸庞,刀身反射的灯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刀影。刀尖并非指向慧能等人,而是齐齐向下,“噗”地一声狠狠插在身前的青砖缝隙中!刀身兀自嗡嗡震颤,震得地上的灰尘簌簌扬起。

十数柄戒刀倒插于地,如立下森严的刀阵,更如立下无声的血誓!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铁血气概的跪地效忠,这寒光凛冽的倒插入地戒刀,如平地惊雷,彻底炸懵了门口以慧能为首的保守派武僧!

慧能脸上横肉剧烈抽搐,像被开水烫过的蛤蟆皮。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如蚯蚓,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刀柄捏碎。他看着澄观大师面前那鲜红刺目的寺印——印泥还在微微发亮,看着法严和他身后那帮杀气腾腾、如随时会暴起的老家伙们——他们的戒刀插在地上,刀柄上的布条随风微动,看着地上那一片倒插的、寒光闪烁的戒刀……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些早已被陆九章算盘珠子敲懵、又被这阵仗彻底吓住、眼神躲闪、气势全无的年轻武僧——有人悄悄往后缩了半步,僧袍下摆都在发抖……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像被人从山顶一脚踹进冰窟,从头凉到脚。他张了张嘴,想骂句“贼秃”,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哐当!”

一声沉重金属坠地声响起。

慧能手中那柄曾劈向算盘、劈向新规的厚背戒刀,终于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沉重地砸在青砖地上,溅起几点火星,又骨碌碌滚出半尺远,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闷响。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如被抽掉了脊梁的麻袋,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脸上暴怒、凶悍、不甘……种种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灰败和茫然,像被戳破的猪尿泡,彻底瘪了下去。监院慧明等老僧,亦是面色惨白如纸,颓然垂首,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深知大势已去。

身后那些年轻武僧,目睹首座竟然连刀都扔在了地上,再看监院等高层都默不作声地默认了这一幕,哪还有半分斗志可言?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无助,像一群找不到娘的羔羊。片刻之后,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哐啷哐啷”的杂乱声响,手中的戒刀、齐眉棍纷纷脱手落地,有的还砸到了同伴的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仿佛是在宣告他们的缴械投降。

禅房内,此刻只剩下那把倒插在地上的刀锋,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刀身映出众人扭曲的影子,显得格外刺眼。而那本静静躺在澄观大师面前、印着鲜红寺印的《规制终稿》,则仿佛成为了这间禅房内唯一的焦点,纸页边缘的血渍与鲜红的寺印交相辉映,静静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变革。

变革的浪潮,伴随着算盘的清脆响声和戒刀的冷冽寒光,在这座千年古刹的一间小小禅房里,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顽石堤坝,汹涌奔流,势不可挡。

陆九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带着铁锈味,在胸口憋了太久,喷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稍稍松弛了下来,肩膀垮塌的瞬间,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规制终稿》,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印泥——印泥带着朱砂的腥气,像极了法严咳出的血,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依旧单膝跪地、高举《新功德账》的法严大师。

“此规,乃铁佛寺立身之本,亦是功德之源。法严大师,寺产盘活、账目清明、善款流向之责,今后便全权托付于您及诸位护法武僧了。”陆九章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充满了对法严大师的信任和期望。他看着法严颤抖的双手,知道这副老骨头将扛起千斤重担。

法严大师肃然点头,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规制——纸页厚实,仿佛承载着整个铁佛寺的未来。神情庄重如接佛旨,仿佛接过了千钧重担,指腹摩挲着鲜红的寺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陆先生放心!老衲这把老骨头,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定不让九幽盟的爪牙再有机会染指铁佛寺一分一毫!”

澄观大师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都散了吧。法严留下,与陆先生再议细则。慧能、慧明,带他们下去,好好想想今日之事。明日早课,召集全寺僧众于大雄宝殿,老衲要宣讲这新规要义。”

慧能失魂落魄地弯腰捡起自己的刀,刀身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像条死狗。慧明等人默然无语,连看也不敢再看陆九章一眼,垂着头,如同一群斗败的公鸡,带着那群垂头丧气的武僧,踩着满地散落的刀棍——有的武僧被绊倒,踉跄着跟上,踉跄退出禅房。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禅房内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和三个人的呼吸声,一粗一细,一急一缓。

澄观大师似乎耗尽了心力,缓缓坐回蒲团,闭目捻动念珠,不再言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法严将《规制终稿》和《新功德账》小心地放在几案上,却没有立刻与陆九章讨论细则。他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像做贼般左右张望,浑浊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闭目的澄观大师——大师的念珠还在指间缓慢转动,随即从怀中极为隐蔽地摸出一个折叠得极小、边缘粗糙的土黄色纸卷,纸卷边角磨损发黑,显然被藏了很久。

他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借着放账册的动作,极迅速地将纸卷塞进陆九章垂在身侧的手中——指尖冰凉,带着陈年纸张的脆硬感。动作快如闪电,带着老江湖的谨慎和紧张,手腕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陆九章只觉掌心一凉,那纸卷带着法严体温的微热,更带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血腥的奇特气味——是金疮药和未干血迹的味道。他不动声色,手指一拢,将小小纸卷藏入袖中,指腹摩挲着纸卷上凹凸的字迹,心中已有预感。

法严压低声音,如蚊蚋般细小,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喷在陆九章耳边:“陆先生,此乃老衲昨夜整理慧能那贼子旧物时,于其禅床暗格内偶得……或与那幕后操控的‘菩提先生’有关。老衲只觉心惊肉跳,不敢擅专……”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和恐惧,瞳孔因紧张而收缩,“末尾……提及与九幽盟‘玉无瑕’过从甚密……慎之!慎之!”最后四个字几乎是用气音挤出来的,说完猛地后退半步,额角渗出冷汗。

菩提先生!玉无瑕!

这两个名字如冰冷毒针,瞬间刺入陆九章紧绷的神经!密道中杀手头目临死前模糊的“京城活水”,冷千绝冰冷的“丙字库之约”,算盘与玉佩嵌合的诡秘……所有线索似乎被这条信息猛地串了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指尖冰凉。

陆九章深深看了法严一眼,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但眼神中传递的谢意和凝重已足够清晰——那是历经生死的默契。他指尖在袖中捏紧纸卷,纸角硌得掌心发疼,提醒着这秘密的重量。

就在这时,禅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风尘仆仆的精悍汉子出现在门口,他并未踏入禅房,只是恭敬地对着门内抱拳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铁血旗特有的干练冷硬:

“陆先生!冷旗主遣卑职前来,有要物奉上!”他双手捧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实、巴掌大小的方匣子,匣子边缘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污渍——血渍发黑,显然有些时日了。此人袖口下方,隐约露出一角玄蛇刺青,蛇眼用朱砂点就,在昏暗中透着诡异的红光。

冷千绝的信使!

陆九章心头一凛,如坠冰窟。两日期限将尽,冷千绝此刻派人送来的会是什么?是丙字库的钥匙,还是催命符?他盯着那方匣子,油布下似乎能看到不规则的棱角,像某种精密的机关。

他起身,走到门口,从那汉子手中接过方匣。入手沉甸甸的,油布下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冰凉感顺着指缝爬上来,混着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像刚淬过血的刀刃,还有……硝石硫磺的刺鼻气息!军械!他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油布的捆扎方式极为特殊,是江湖上传递危险物品时常用的“生死结”——绳结处浸过蜡,一拉即散,却暗含“开结即亡命”的诅咒,暗示内藏杀机。

“旗主吩咐,”信使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带着一丝江湖切口般的隐晦,眼角警惕地扫过禅房四周,“‘规矩不能破,账总要清。这东西来自虎威堂西三百步的老库房,沾了‘九幽’的晦气,旗主说,或许合陆先生的‘钥匙’用。’”“钥匙”二字咬得极重,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冷笑,仿佛看穿了陆九章袖中算盘的秘密。

说罢,再次抱拳,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长廊的阴影中——廊外山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墙角,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掩盖他离去的踪迹,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玄蛇堂特有的冷梅香,与禅房的檀香格格不入。

陆九章拿着那冰冷的油布包裹回到灯下。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那方匣放在桌上,与法严塞给他的密信——纸卷边缘已被掌心汗浸湿发皱,还有袖中那半块冰凉的蛇纹玉佩一起,三件物品在昏黄灯光下投下扭曲的影子,构成了沉甸甸的、充满杀机的谜团。冷千绝的话再明白不过——这东西来自丙字库西侧那个与九幽盟有关的废弃军械库,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查账”,并暗示此物或与开启“铁棺材”有关。陆九章喉结滚动,指尖在方匣上悬停片刻,终究还是收回手,他知道现在不是拆结的时候。

他手指拂过油布上那点暗红的污渍——触感粗糙,像干涸的血痂,和特殊的“生死结”,冰凉的触感带着铁锈、硝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九幽盟特有熏香的味道——冷梅香混着血腥气,是密道杀手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直刺心底。冷千绝提前送来的这东西,与那口“铁棺材”必然有莫大关联。陆九章目光锐利如鹰,注意到油布包裹的角落,似乎用炭笔勾勒了一个极简的、类似算盘珠排列的方位标记——上三下二,正是丙字库暗门的机关布局!冷千绝掌握的线索,比他预想的更深!

禅房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噼啪”爆出一朵灯花,将桌上的方匣影子拉得老长,像只蛰伏的蝎子。灯油的焦味混着檀香,在空气中凝成粘稠的雾,仿佛也在为即将揭晓的谜团而紧张。

澄观大师依旧闭目捻珠,仿佛已入定,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但陆九章注意到,他指间的菩提子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匀速转动,只是指腹的青筋比刚才更明显了些,显然并非全然无觉。

法严大师佝偻着背,脊梁弯曲得如同被暴雪压垮的枯老松枝,他目光沉重地落在桌上那被油布精心包裹的方匣上,瞳孔因恐惧而收缩,死死盯着那个“生死结”——绳结处的蜡层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向陆九章,只见陆九章脸色沉凝如水,眉宇间那道竖纹比往日更深。法严大师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担忧、忧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像濒死的鱼在吐泡泡,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叹息:

“阿弥陀佛……前路……大凶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完他猛地低下头,双手合十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在向佛祖祈求庇护。

陆九章并未对法严大师的叹息做出任何回应。他缓缓抬起左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黄铜算盘背面残留的、玉佩嵌合过的暗金木纹——纹路已被摩挲得发亮,能清晰摸到当年嵌合时留下的浅槽。那微弱的温润感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触感,冷得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抵心底,像握着一块寒冰。

算盘为钥,玉佩为锁。冷千绝送来的这份神秘之物,或许正是另一把染满了鲜血的“钥匙”——钥匙孔会是什么形状?开启的将是怎样的命运?是救赎,还是毁灭?谁也无法预料。陆九章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钥匙插入锁孔时“咔哒”的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格外清晰。

丙字库的深处,那口铁棺材中,埋藏的究竟是九幽盟积累多年的滔天遗产——金银如山,兵器如海?还是足以掀翻整个江湖乃至朝堂的终极秘密——密信、名册,或是足以颠覆皇权的证物?冷千绝……这个一面恪守江湖规矩、一面又毫不留情清算“坏账”的铁旗主,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里,他到底是想要做掌控全局的执子者,还是连他自己也成了别人账本上待冲销的一笔“死账”?陆九章的指尖在算盘上划过,算珠冰凉,映着他眼底的迷茫与锐利。

虎威堂地下三层……那口吞噬了无数血泪和财富的“铁棺材”,仿佛已在黑暗中张开了狰狞巨口,棺盖缝隙渗出的寒气,顺着密道蔓延上来,带着陈年的血腥和腐朽味,等待着下一个猎物的到来。

袖中那封关于“菩提先生”与“玉无瑕”之间的密信,仿佛一条潜伏的毒蛇,鳞片冰凉地贴着肌肤,随时准备吐出致命的信子,令人不寒而栗。而桌上那沾染着斑斑血迹、散发着浓烈军械硝石气息、打着象征生死抉择的“生死结”的油布包裹,更是如同已经点燃引线的炸药——引线“滋滋”燃烧,火星四溅,随时可能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危机,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陆九章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那几样令人心悸的物件,心中波澜起伏,如惊涛骇浪。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那沉沉的暮色之中——天色已然昏暗如墨,山风悄然兴起,卷着松涛声呜咽而来,夹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透过窗棂缝隙钻入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使得屋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在这一刻,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算盘,那冰冷的黄铜棱角狠狠地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疼得他瞬间清醒!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手背青筋暴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挣扎与决绝: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这“账”,必须算清!

两日后,子时,丙字库西墙密道。

夜风呼啸着从门缝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将陆九章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蓄势待发的鬼魅。他拿起桌上那冰冷的、打着“生死结”的油布包裹,掂了掂分量——沉甸甸的,像握着自己的命运。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中闪过一抹决然的光芒,那光芒比灯火更亮,比刀锋更锐。

“是该去会会那铁棺材里的老账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直面命运的勇气与决心。话音落下,油灯“啪”地一声,爆出最后一朵灯花,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也在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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