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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佛寺的大雄宝殿里,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三天前藏经阁功德司的血腥还没散干净,现在又混进了更多让人不安的味道——发霉的铜钱、快撑不住的信仰、被揭了老底的恐慌,还有利益被动了之后那毒蛇一样的恶意。十八尊高大的金身佛像沿墙立着,金漆早就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发灰的木胎,从高窗透进来的惨淡晨光里,像浑身长满烂疮的沉默巨人,冷冷看着殿里这场关于钱、信仰和权力的恶斗。

陆九章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身子挺得笔直,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月白长衫干干净净,像一把出了鞘的快剑,锋利地劈开殿里污浊的空气——他刻意让衣袂保持绝对平整,仿佛连褶皱里都容不下这寺中的半分腐臭。指尖在供桌边缘轻轻摩挲,那布满刀痕的紫檀木触感粗糙,倒让他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下来:今日这场账,不仅要算清银钱,更要算清这千年古刹欠信众的每一分虔诚。他面前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供桌,早就布满了刀痕和洗不掉的深色污渍。七本厚薄不一的账本,被他精准地摊在桌子正中央,像布下了一局无声的棋,每一步都藏着雷霆。

《铁佛寺香油收支总录》、《佛塔修缮功德总录》(边上还带着几个模糊的血指印)、《僧众伙食明细》、《库房采购录》、《熙泰二十五年账》、《地契田亩册》、《杂项功德簿》。每一本都像一块沉甸甸的墓碑,不仅压在桌上,更压在每个和尚的心头。

一道昏黄的光正好照在摊开的《熙泰二十五年账》某一页上。三个墨色极重的字——“损耗率”,墨迹微微凸起,像条刚吸饱血、丑兮兮的蜈蚣趴在纸上,散发着恶臭。

法严方丈干瘦的身子缩在大殿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几乎和影子融为一体,像一截被雷劈过、里面早就碳化的老树桩。只有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柄沉甸甸的乌木伏魔禅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杖头铜环偶尔碰撞出细碎的轻响,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这禅杖护了寺庙五十年,今日却要护着一群蛀虫吗?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反常地烧着压抑太久的火,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绝望的灰,死死盯着供桌对面——那个被十八个手持铜禅杖、脸色不一的武僧护在中间的人——

戒律院首座,慧能!

他脸色蜡白如宣纸,额头、鼻尖的冷汗汇成细流,顺着脸颊滑进僧袍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也顾不上擦。右肩下面的僧袍处,一团明显的暗褐色药渍晕开,边缘还泛着新鲜的红,离老远似乎都能闻到下面的血腥味和金疮药味——正是昨晚被陆九章那颗带着“家底流水功”的算珠打穿留下的教训!他下意识地往伤处缩了缩肩,仿佛那痛还在骨髓里钻。本该清明持戒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瞳孔因恐惧而缩成针尖,死死盯着陆九章的手指,里面翻涌着惊慌、凶狠,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侥幸。当陆九章修长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账本上“损耗率”那三个刺眼的字时,他嘴角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了口唾沫,好像那手指碰的不是账本,是他正在流脓的伤口,是他藏在丙字库最深处的罪证。

“澄观大师。”陆九章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疲惫,却像一把冰锥子,精准刺破殿里死一样的寂静。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大殿正前方,主佛像下那个唯一的、孤零零的蒲团。

蒲团上坐着铁佛寺辈分最高的元老,澄观大师。胡子眉毛都白得像殿外的霜,安静地垂在盘坐的膝上,一动不动。他瘦得吓人,脖颈处皮肤松垮地堆着,好像血肉早就被岁月啃光了,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双手在宽大僧袖下结着一个复杂的禅定印,指缝间却露出半片烧焦的经文残页——那是二十五年前旱灾时,他亲手从藏经阁火里抢出来的。只有那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袖子里没人看见的地方,无意识地、焦虑地反复摩挲着残页边缘烧焦发硬的轮廓,仿佛想从那焦黑里抠出当年的真相。他周身气息好像已经和殿里斑驳的金佛、腐烂的房梁、积年的灰尘融为一体,深不见底,只有微颤的指尖暴露了他并非真如顽石——陆九章那足以掀起风浪的声音,落在他身边不是微风,是压了二十年的雷,震得他心口发疼。

陆九章似乎也没指望澄观立刻回应。他的指尖在七本摊开的账本上方掠过,最终注定般地停在那本《熙泰二十五年账》上。“铁佛寺,千年古刹,嘴上说佛光普照,慈悲为怀。”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刻薄的、看透一切的平静,“可这七本账本,白纸黑字,记下的却是另一回事。一场……彻头彻尾的‘烂账’!”

他的手指精准得像下棋,点向“损耗率”旁边一行工整的记录:“熙泰二十五年秋,江北大旱,饿死的人遍地都是。寺里搞起‘义卖香油,赈济北地旱灾’的大功德。账目清楚,记着收到善款,整整三千两银子。”他的指尖在那数字上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仿佛能摸到当年信众捐钱时颤抖的手,摸到那些铜板上带着的体温和泪痕——王寡妇卖了唯一的银簪,张秀才典了传家的砚台,他们以为这钱能救千里之外的同胞。眼神暗了暗,闪过一丝痛楚,紧接着,指尖快速移到隔了几行、墨色更深、字迹更潦草的一条账目上,“可偏偏就这么巧!同年同月,一分不差!这上面又多出一笔账!‘大佛开光法事’,花了三千两!名目倒是挺好听——佛事支出!”

陆九章突然抬眼,目光像两道凝聚了雷霆的闪电,直射慧能因失血恐惧而发青的胖脸:“好一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乾坤大挪移’!左手刚收进还带着信众体温的香油善款,右手就急不可待地挪出去,填了那见不得光的黑窟窿?这三千两雪花官银,是真给哪尊大佛开了光,镀了金身?还是说……”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残酷的弧度,声音猛地压低,像冰碴子刮过每个人耳朵,“它半路就长了翅膀,飞去了金针沈家在开封府最大的药铺‘回春堂’,换成了所谓包治百病的‘西域奇药’,转头又变成了铁血旗沧州分舵库里那批寒光闪闪、够装备一队精兵的刀枪——最终……填进了你们永远填不满的丙字库亏空,养肥了你们这条线上上下下、从佛堂到军营再到官仓的,每一只,蛀虫?!”

“住口!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赤裸裸的污蔑!”慧能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猛地从蒲团上弹起来,又因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声音因极度恐惧和虚张声势而扭曲变形,像破锣被踩了一脚,再也装不出戒律院首座的威严。冷汗瞬间湿透内衣,黏在背上冰凉刺骨。他慌乱地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武僧才稳住身形,指着陆九章的手都在抖:“你这来历不明的外来户!仗着几本不知从哪个阴沟捞出来的破账本!就想往我铁佛寺千年清誉上泼脏水?!什么KpI?什么公示账目?全是狗屁!佛门清净地,参的是禅,悟的是道,修的是来世!岂容你用这种斤斤计较、铜臭熏天的商人法子来玷污?!你这是要毁了我佛门根基!其心可诛!”

他猛地转向蒲团上的澄观大师,噗通一声直接跪下,不是跪陆九章,而是跪澄观,跪他想象中的铁佛寺旧秩序。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表演得声泪俱下,字字句句却是说给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心神不稳的武僧听:“澄观师叔!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您睁眼看看啊!看看这狂徒!看看他做的这些事!狼子野心,再明白不过!他不是来查账的,他是要来刨了我铁佛寺的根,毁了咱们千年传承的基业啊!”

他猛地扭头,猩红绝望的眼睛像困兽,恶狠狠扫过身后那些脸色变幻、呼吸粗重的武僧,声嘶力竭地煽动,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弟兄们!我的好兄弟们!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你们想想!寺产是什么?是十方信众的供养!是佛祖留下的产业!自有它的规矩和缘法!怎么能像街边商铺一样,随便变卖、出租,拿来赚钱?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是亵渎!是要下地狱的!”

他挥舞手臂,好像陆九章拿出的不是账本而是洪水猛兽:“还有那公开账目!更是荒唐!让那些大字不识的愚夫愚妇,来指摘我们高僧大德怎么用香油钱?让他们来评议佛事该花多少,金粉该用几钱?我铁佛寺千年清誉,几辈子积累的威望体面,岂能毁于一旦?!日后我们还有何颜面见信众?还有何资格披这身袈裟?!”

最后,他几乎是嚎叫出来,将矛头指向所有武僧最切身的利益,试图点燃他们心里的恐惧:“再看看他定的那什么……什么‘凯、屁、爱’!狗屁不通!真按他那套来,日后咱们兄弟还想过安生日子吗?每一文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只能守着那点死工资过活!想给佛祖像贴片金箔都要打报告、等审批、算成本!咱们还是修行人吗?咱们成什么了?成了他手底下拨一拨动一动的算盘珠子!连街上跑腿的都不如!这还修什么行?还有什么体面?!他就是要夺我们基业、断我们活路的煞星!弟兄们,醒醒吧!不能再让他蛊惑下去了!”

这番煽动,恶毒地混淆是非,把维护私利包装成扞卫信仰和集体利益,精准戳中了许多底层武僧对未知变革的恐惧、对自己地位可能不保的担心以及对“体面”的简单维护。果然,一些原本只是警惕的武僧眼神开始剧烈闪烁,握紧了手中铜禅杖,看向陆九章的目光不再是疑惑,而是带上了实实在在的敌意和排斥。甚至有人低声嘀咕:“首座说得对……”“凭什么让外人指手画脚……”“日子没法过了……”大殿气氛瞬间绷紧到极点,像一张拉满的弓,混着汗味、恐惧和蠢蠢欲动的暴力,随时可能失控!

一直按刀站在陆九章侧后方的赵灵溪,拇指顶住剑格,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全场,尤其是那几个明显被煽动、气息危险的武僧。她身后的几名威远镖局旧部,也下意识调整站位,形成护卫阵型。

面对这颠倒黑白、恶毒无比的煽动和突然升级的敌意,陆九章脸上却不见半点怒容,反而嘴角那丝冰冷讥诮更明显,像淬了冰的刀锋般割开空气——他早料到慧能会来这手,将私利包装成信仰,把贪婪粉饰成体面。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却被更快的冷光覆盖:今日这场账,便是要撕破这层虚伪的袈裟。那是一种“果然如此”、“图穷匕见”的了然,连指尖都因这预料之中的丑陋而微微发麻。

“清誉?体面?”他轻轻重复这两个被慧能喊得震天响的词,声音不大,却奇怪地压住了场下的躁动,清晰传进每个人耳中,带着足以冻住血液的嘲讽。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供桌边缘的刀痕,那粗糙的触感像在提醒他这寺庙早已千疮百孔,“慧能首座,你口口声声维护的铁佛寺清誉,就是让你手下这些本该护寺修行的武僧弟兄们,守着荒废了七成、长满杂草的千顷好田饿肚子?年年看着山林里的药材烂在泥里,换不成半文钱改善伙食、添置衣物?这就是你给的体面?”

他左手在腰间那副看似普通的黄铜算盘上猛地一拂!指腹擦过冰凉的算珠,带着决绝的力道,算珠发出清脆、急促、带着独特节奏的“噼啪”声,像冷雨砸铁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这声音于他而言,是算账的号令,更是敲向这些蛀虫的丧钟。

“你口口声声要扞卫的体面,”陆九章声音猛地拔高,每走一步,衣袂便带起一阵冷风,目光像鹰隼锁定慧能惨白扭曲的脸,步步紧逼,鞋底碾过地面的灰尘,仿佛要将这殿里的污秽一并碾碎,“就是让这千年古刹源源不断的香油钱,十成里有足足八成!像漏勺里的水一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通过各种‘匿名功德’、‘金灯耗材’、‘誊录金粉’的鬼名目,流进见不得光的暗渠,最终汇入九幽盟那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铁棺材’?!用万千信众的血汗钱和信仰,去填你们永远填不满的贪欲窟窿,去养那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这就是你,慧能首座,所要维护的‘清誉’和‘体面’吗?!嗯?!”

最后的反问,像惊堂木炸响,震得慧能浑身一哆嗦,也震得许多武僧一脸茫然惊疑。

“巧得很!”陆九章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机会,手腕一翻,已从宽大袖中滑出两张折叠整齐、边缘有点磨损的纸单——那磨损是被他反复摩挲所致,像变戏法一样展现在众人面前——一张是沈家药铺特有的青底墨字药材单据,另一张则是质地更硬、边缘微卷、隐隐散发着硝烟铁锈味的军械采买单副本。他将其高高举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让金额栏上两个刺眼无比、像用鲜血写成的“叁仟两整”,在惨淡光线下暴露无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向所有人视线!心中冷哼:证据确凿,看你还如何狡辩!

“就在你把这笔三千两的善款,‘损耗’进那所谓‘佛事支出’的无底洞的几乎同一时刻!”陆九章声音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算珠砸落,精准无误,“金针沈家开封府‘回春堂’的账上,凭空多出一笔三千两的进项!名目正是‘西域奇药定金’!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点,铁血旗沧州分舵的军械采买单上,恰恰就出现了三千两银子的巨大缺口!时间、金额,严丝合缝!慧能!你敢说这只是巧合?!你敢对着这满殿佛祖金身起誓,这三笔账之间,毫无瓜葛?!”

“沈大夫!”陆九章不再看慧能,猛地厉声喝道,目光转向身后,“把你沈家《药材进销账》熙泰二十五年秋那笔‘西域奇药’的底子,亮出来!亮给澄观大师!亮给这满殿的佛菩萨!亮给这些还被蒙在鼓里的武僧弟兄们看看!你沈家收下的这三千两‘定金’,买的究竟是什么‘奇药’?这药,到底是救命的药,还是……某些人用来换官换爵、或是要命的刀?!”

一直沉默如山石般立在陆九章身后阴影处的沈青囊,此刻应声踏出。这位素以金针救人、性情温和闻名的神医,此刻脸上却罩着寒霜,往日的平和被遭受利用、信仰被玷污的滔天愤怒取代——他想起当初接到“救灾购药”手令时的虔诚,想起信众们期盼的眼神,只觉得心口像被金针狠狠扎着。他手中稳稳托着那本厚厚的、蓝色封皮的《药材进销账》,封皮边角已被磨圆,像托着一座沉甸甸的耻辱碑。他直接翻到熙泰二十五年秋那一页,将其高高举起,让清晰字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指,因极力压制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却异常用力地重重戳在“收定金叁仟两,购西域血竭、龙涎香等”那行字上,好像要把纸戳穿!

“陆先生说的,句句属实!字字确凿!”沈青囊声音因极致愤怒而微颤,牙关紧咬,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却异常清晰,如同金针落地,字字刺入人心,“当天,确实是铁佛寺戒律院派人,拿着首座您慧能大师的手令和印鉴!”他猛地转头,目光像冷电射向瘫软的慧能,那目光中的恨意和鄙夷几乎变成实质,仿佛要将对方洞穿,“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用香油义卖的善款,买西域奇药,为北地灾民防疫救命!我沈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是本分,听说是为救灾,哪会怀疑?当下就收了这三千两定金,立下字据!”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要压下那几乎让他呕吐的恶心感,继续道,声音却越发冰冷:“可是,过了这么久,那所谓的‘西域奇药’在哪?连根药毛都没见到!我沈家多次派人去问,都被你们用各种借口搪塞拖延!这钱……这三千两带着灾民希望的救命钱……”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带上一丝哽咽,那是理想被践踏的剧痛,“分明就是经你慧能之手,通过我这愚蠢的信任,洗白了一遍,流向了那见不得光的黑产链条!你不仅亵渎了善心,玷污了佛门,更把北地万千等待救援的灾民性命当草芥!这种行为,简直是……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为了加强说服力,沈青囊甚至当场从随身药囊里取出一点血竭和龙涎香样本,和账目上写的比对,并简单说明了药性和当年北地疫情可能的应用,他那专业、肯定的样子,和慧能的虚张声势形成鲜明对比,进一步坐实了证据的可信度。

“嗬……嗬……”慧能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双腿彻底没了支撑力气,像一滩烂泥顺着那尊金漆剥落的罗汉像软软瘫滑下去,肥胖身体在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僧袍下摆沾满污渍。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前阵阵发黑——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些靠着谎言堆砌的权势、那些藏在丙字库的金银、那些逍遥法外的日子……全都要化为泡影!却再也拼凑不出半个辩驳的字。陆九章抛出的证据链一环扣一环,时间、金额、人物、流向,严丝合缝,逻辑清晰得让人绝望,彻底把他所有狡辩和煽动都砸成了粉末!这不是猜测,不是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没法抵赖的罪证!

大殿之中,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好像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武僧的目光,都从那些令人震惊的证据上,慢慢移向瘫在地上像一堆腐肉的慧能,目光中的情绪复杂地变换着,从最初的敌意、怀疑,渐渐变成惊骇、难以置信,最后化为被欺骗后的愤怒和深深的鄙夷。原来他们誓死维护的“首座”,竟然是这么一条蛀空寺产、勾结外魔、连救命钱都敢贪的硕鼠!

陆九章心念微动,袖中那枚来自无相塔暗格的冰冷金属片似乎与他产生轻微共鸣,一丝警兆像冰线划过脑海:“虎威堂鸽派倾巢而出……子时……丙字库废墟……他们不仅要毁账,是要彻底抹掉地下的原始罪证!时间……只剩下不到六个时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像冰水浇头,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但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干掉一个慧能,只是剜掉了铁佛寺这个庞然大物体表最显眼的一个脓包。真正的病根,早就深入骨髓,蔓延到全身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目光重新落回账本上,眼神锐利如刀。

他双手重新按在了那七本摊开的、承载着无数罪恶与贪欲的账本之上。腰间的黄铜算盘好像感应到主人心里奔涌的怒潮和那无声却尖利的警兆,所有算珠竟自己飞快地滑动、碰撞起来,发出连绵不绝、越来越急促响亮的“噼啪”脆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怪的、让人心悸的节奏和冰冷的压迫感,好像有无数个算盘在虚空中共振,宣告着一场彻底的清算马上就要到来。

“撕账灭迹,煽动抵赖,不过是小毛病,垂死挣扎。”陆九章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具有穿透性的平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满殿斑驳却沉默的金佛——那些佛像的眼睛仿佛也在流泪,扫过那些神色惶惑、愤怒、茫然的武僧,最终再次落在那好像已经魂游天外的澄观大师脸上,心中喟叹:千年基业,竟败坏至此!“铁佛寺真正的病根,是早就烂到了根子里!是制度烂了,是体系败了!是这千年古刹厚厚的‘家底’(资产),被一群蛀虫啃得千疮百孔,十块田地,荒了七块!资源空着,利用率不到三成!守着金山银山,却让护寺的武僧饿肚子,让佛像蒙灰,让殿宇倒塌——这就是你们对佛祖的供奉?对十方信众血汗钱的交代?!”

他左手五指猛地张开,凌空对着那七本账本狠狠一按!

嗡——!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劲气以他掌心为中心震荡开来!那七本账本竟无风自动,沉重的书页哗啦啦地疯狂翻动起来!同时,他右手的黄铜算盘上,所有算珠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玄奥无比的轨迹飞快归位、碰撞、重组!算珠的嗡鸣声愈发高亢,好像和那翻动的账页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和鸣!

“看这《地契田亩册》!”陆九章的声音猛地拔高,像冰冷的判词,响彻大殿,眼底掠过一丝痛惜——这千顷良田曾养活过多少灾民,如今却成了蛀虫们的遮羞布。他左手虚引,一本账本自动飞起,悬停半空,页面定在记录大量荒芜田产的地方。与此同时,算盘上几颗关键算珠应声弹出,凌空旋转、放大,散发出幽幽金光,瞬间凝聚成一个巨大、清晰、让人触目惊心的光影符号——大片荒芜的田地、坍塌的庙宇轮廓、枯死的林木!指尖在账本边缘用力划过,仿佛要将那些写满“荒废”的字迹刮掉:“良田千顷,山林无数,是管理者的失职,更是对佛的亵渎!”

他指尖再挑!又一本书页飞起,《香油收支总录》与《杂项功德簿》同时悬停,页面飞速翻动,最终定在巨额收入和那些名目可疑的庞大支出上。眉头紧锁,鼻翼翕动,仿佛闻到了账本里散发出的铜臭与血腥:“再看!”陆九章的声音像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僧人心头,“每天香客如云,香油钱像涓涓活水,汇流成河!可这些‘活水’,流到哪里去了?!”他右手在算盘上重重一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又是几颗算珠弹出,和之前的“荒芜庙宇”符号相互勾连,大部分代表着财富的金色光点迅速黯淡下去,化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流向一个不断旋转、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象征洗钱黑洞)和一口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材虚影(铁棺材)的污浊暗流!“‘匿名大功德主’?‘佛前长明金灯耗材’?‘经卷誊录金粉’?名目花哨,支出如瀑!”他冷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可这些钱,真正用在佛祖身上、用在济世救人、用在维护这千年古刹自身之上的,又有多少?!”

“香火钱转化率,不到两成!”陆九章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字字千钧,砸得整个大殿都在震颤,“剩下的八成!去了哪里?进了谁的口袋?填了哪个永远填不满的黑窟窿?还是说,都拿去给九幽盟那口吞噬一切的‘铁棺材’当了养料?!成了你们官商江湖勾结、鱼肉百姓的本钱?!”

“砰!”陆九章右掌在算盘框上猛地一拍!声如惊雷!指节撞得生疼,却浑然不觉——这一掌,拍的是铁佛寺的烂账,更是拍向那些麻木不仁的灵魂。

所有悬浮的算珠符号——荒芜庙宇、污浊暗流、黑色漩涡、铁棺虚影——瞬间崩解、重组!在空中凝聚成两行巨大、立体、像用燃烧的鲜血写成的字符,光芒刺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羞辱与绝望,高悬于诸佛头顶,也高悬于每一个僧人的心尖!

资产利用率:48分!

香火转化率:20分!

两个巨大的、不及格的、血红色的分数!在惨淡天光与斑驳金漆的映衬下,像两道深深的、流着脓血的伤疤,刻在了铁佛寺的脸面上,也刻在了所有人的瞳孔里!金光与血光交织,将整个大雄宝殿照得如同阿鼻地狱的审判场!

“哐当!”“哐当!”“哐当!”沉重的熟铜禅杖被一柄接一柄地扔在地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武僧们望着那触目惊心、无可辩驳的分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有的嘴唇哆嗦着,有的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在青砖上看出个洞来——他们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武器,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彻底缴械投降。事实胜于一切雄辩,任何煽动在这样赤裸裸的数据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按我财武宗的‘功德考评法’(KpI考核),”陆九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意味,目光如炬,再次死死锁住蒲团上那好像已石化千年的澄观大师,“铁佛寺,不及格!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管理上的灾难!是信仰上的背叛!”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势如同巍峨山岳,沉甸甸地压向那枯槁的老僧,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澄观大师!您是铁佛寺硕果仅存的元老,是真正的定海神针!”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今天,当着这满殿沉默的佛祖金身,当着这些刚刚看清真相、心里茫然的弟子,陆某只问您最后一句!”

他的声音猛地注入了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直指核心,拷问灵魂:“您是愿意继续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让这‘功德’二字彻底沦为蛀虫们掩人耳目、饱肥私囊的空话幌子?!让铁佛寺继续做九幽盟藏污纳垢、洗钱销赃的钱袋子?!还是愿意拿出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勇气和决心!砍掉所有非必要的、滋养蛀虫的‘烂账开销’(削减非必要支出),建立清晰的‘功德考评’(KpI),将这千年古刹的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都彻底摊开,晒在青天白日之下(公示所有账目),接受十方信众的监督!让每一文带着祈愿和善念的香油钱,都真正流向它该去的地方——救济孤苦,修缮庙宇,精进修行,弘扬佛法,实实在在地,造福这芸芸众生?!”

“功德”二字,再次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轰然回荡、碰撞,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下,也震得许多武僧低下了头,面露惭色。

整个大雄宝殿的空气好像被彻底抽干了,真空般令人窒息。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死死牵引着,钉在蒲团上那枯槁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身影上。澄观大师依旧紧闭着眼,如同早已坐化,唯有那结着古老禅定印的、枯槁如鸟爪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袖中那片烧焦的经文残页几乎要被揉碎。这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动作,却像一颗投入万丈深潭的石子,在每一个屏息凝神、心脏几乎停跳的僧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是默许?是抗拒?是无动于衷?还是更深沉、更艰难的权衡?一丝极淡的、仿佛尘埃落定般的悲悯与决绝,极其快速地掠过他浑浊不清的眼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瘫在地上的慧能背靠着冰冷的罗汉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死死盯着澄观,眼神里是最后一丝濒死的、疯狂的期盼和绝望。

就在这时,法严的目光扫过摊开的《贪腐名册》,当“慧能挪用慈幼院粮款致三名孤儿饿死”的字样刺入眼帘时,他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十八年的隐忍,看着无辜孩子被当作筹码,看着肮脏黑账啃噬佛门根基,每一次想揭露都被冰冷威胁压回心底!这行字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袖中铁牌硌得生疼,那“慈幼院”三字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冒烟!

“佛祖——开眼啊——!!!”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悲愤、痛苦与十八年积郁的怒吼,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熔岩,轰然冲破地壳,喷薄而出!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一直如同沉默磐石、死寂枯木般杵在角落阴影里的法严方丈!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此刻赤红如血,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额角不知何时蹭破流下的污血,在他那枯树皮般的脸上纵横流淌,画出凄厉的痕迹。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他看着那些无辜的孩子被当作筹码(袖中铁牌那“慈幼院”三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心),看着一笔笔肮脏的黑账像最贪婪的蛆虫,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佛门的根基,看着这座他奉献了一生的古刹,在贪婪与虚伪中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次想要揭露的冲动,都被那冰冷的威胁和无力的现实压回心底!每一笔假账,都像一把烧红的剃刀,活生生地刮着他的心肝脾肺肾!每一次听到慧能之辈在高唱佛号,他都恶心得想要呕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比起心里的煎熬,这点疼算什么!

“十八年了!慧能!你这孽障!”法严的声音嘶哑破裂,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充满了痛苦与自我厌恶,他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右袖口,那里藏着的铁牌仿佛滚烫无比,几乎要将皮肉灼穿,“每次我想揭开这盖子,你就用慈幼院那些孩子的命来堵我的嘴!用那铁牌提醒我当年默许你处理瘟疫孤儿、让他们下落不明的罪过!”他猛地甩开手,袖中半块生锈的铁牌“当啷”落地,正是刻着“慈幼院”三字的信物,“广智已经在戒律院招了!你私贩济慈仓糙米、伪造损耗记录的账目,都是他替你做的假账!你侵吞的每一文钱,都沾着那些孩子的血和信众的泪!”

此刻,陆九章那句“造福芸芸众生”,如同最后一道撕开浓密乌云的天光,又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劈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恐惧和侥幸!十八年沉默的守护,十八年看着净尘那样无辜清澈的孩子被卷入、被牺牲,十八年看着佛门净地沦为九幽盟的钱袋和洗账工具!这口憋了十八年的恶气,这腔积了十八年的悲愤,他再也咽不下去了!就算下一刻就被那幕后黑手碾碎,他也要吼出这一声!

“铁佛寺的罪孽!沉疴!今天……就由老衲这苟延残喘之身,来亲手……了结!”法严方丈须发戟张,原本佝偻的脊背猛地挺直,枯瘦的身躯仿佛被注入了惊雷般的力量,爆发出与他年纪截然不符的狂暴气势!他猛地抡起手中那柄沉重的乌木伏魔禅杖,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青筋暴起,禅杖上的铜环剧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不再是支撑身体的拐杖,而是灌注了毕生功力、积攒了十八年悲愤,带着与这污浊大殿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那张巨大的、象征着铁佛寺表面荣光与内里腐朽的紫檀木供桌一角,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劈下!

“轰——咔嚓——!!!”

震耳欲聋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炸开!坚硬的紫檀木,在这灌注了无匹悲愤内劲的伏魔杖下,如同朽木枯枝般应声碎裂!木屑、碎裂的鎏金装饰、账册的纸页碎片……如同经历了一场爆炸般,疯狂地四散激射!烟尘顿时弥漫开来,笼罩了小半个大殿!陆九章眉头微蹙,却未后退半步,目光锐利如鹰,穿透烟尘死死锁定法严方丈颤抖的背影——这一杖,劈碎的何止是供桌,更是铁佛寺百年的虚伪面具!

在一片惊呼和呛咳声中,供桌被劈碎的角落下方,赫然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人工开凿的暗格!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边缘似乎还沾着些许暗红色凝固污渍的册子,静静地躺在里面,仿佛一只沉睡的、装满秘密的毒虫。

法严方丈枯槁的手快如闪电,甚至带出了一道残影,一把就将那本册子抄了出来!他看也不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业火,手腕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其狠狠地、精准地摔在了供桌中央,那巨大的、流淌着血光的“48分”与“20分”的下方!册子脱手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周围账页簌簌作响,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审判伴奏。

“看!都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法严方丈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唾沫星子随着嘶吼飞溅,苍老的脸上青筋暴起,每一道皱纹都因愤怒而扭曲,“看看这佛门清净地,这莲花座下,这金身背后,都养了些什么魑魅魍魉!什么贪嗔痴毒!”字字带血,句句含泪,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本摊开的名册,仿佛要将毕生的屈辱与愤怒都倾泻在上面。

那册子被摔得摊开。发黄脆弱的纸页上,赫然是一份手写的名单!墨迹浓黑沉郁,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子森然冰冷的戾气。名单顶端,是三个狰狞得如同恶鬼勾画的大字——《贪腐名册》!

而第一个名字,就如同烧红的烙铁混合着冰锥,狠狠地烫入、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帘:

慧能!

名字后面,还跟着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如同判决书上的细则:“戒律院首座,掌刑罚而监守自盗,侵吞各类香油善款,倒卖寺产山林,勾结九幽盟、漕帮、丙字库洗黑账,初步核查计纹银四万三千两……另,涉嫌沈家坞血案,协助销毁证据……”陆九章瞳孔微缩,沈家坞……沈青囊的故乡?难怪沈大夫对慧能恨之入骨,这笔血债,今日总算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陆九章脑中瞬间闪过无相塔暗格中那根带血发丝与某些模糊账目碎片的关联:四万三千……这个数字似乎与某笔巨大的、指向不明的亏空有着微妙联系……)

轰!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一个僧人的头顶、心尖炸开!比之前陆九章揭露的任何证据、任何分数都要震撼百倍!这份从供桌暗格里、由法严方丈以这种决绝方式劈出来的名册,就如同地狱阎罗殿的判官簿,瞬间将一切遮羞布撕得粉碎!什么首座,什么高僧,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罪行罄竹难书、趴在铁佛寺千年清誉和信众血汗上吸血的毒瘤!是最大的那只蛀虫!

“噗通!”一声闷响。慧能双眼猛地翻白,喉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最后挣扎的怪响,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癞皮狗,顺着那尊金漆剥落的罗汉像,软软地、彻底地瘫倒下去,彻底晕死过去。旁边两个年轻武僧下意识想扶,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回,脸上写满嫌恶与惊惧——谁愿碰这满身罪孽的蛀虫?他身上那件原本代表戒律和威严的紫金袈裟,在瘫倒时彻底散乱开来。一同滚落的,还有一块沉甸甸的、刻有“慈幼院”字样的铁牌,铁牌背面,“丙子年冬,杭州育婴堂三十儿郎”的字样在尘埃中若隐若现,无声地控诉着更深重的罪孽。

陆九章看着那块铁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慧能啊慧能,你这满身的铜臭,倒比寺里的香火还浓。”他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连藏污纳垢都如此迫不及待,佛门清净地,竟成了你敛财的鼠穴。”

这时,从慧能散乱的怀中,轻飘飘地掉出半张显然是被匆忙撕扯、未燃尽的纸条。纸条上,一行潦草却凌厉的字迹清晰可见:‘菩提先生示下:三日为期,平账灭口,不得有误!’——正是九幽盟新任代理人、代号“菩提”的密令格式!陆九章心中一凛:菩提……九幽盟的新代理人?阴九龄死后,这盘棋果然还有后手!他慧能,不过是个连自己真实姓名都不配拥有、随时可以被丢弃的临时工具!

“佛门……佛门净地……岂容……岂容尔等蛀虫……如此……亵渎——!!!”法严方丈看着那堆肮脏的财宝和铁牌,看着名单上慧能的名字,看着眼前这幕丑恶到了极致的景象,发出了最后一声泣血般的、耗尽生命的怒吼。这声怒吼不仅是对佛门净地的扞卫,更是对袖中铁牌所代表的无尽胁迫的最终控诉和挣脱!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断了线的木偶,手中的伏魔禅杖“当啷”一声脱手坠地,枯瘦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最后一丝佛光,整个人也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向后直挺挺地倒去。旁边的武僧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搀扶。

这声怒吼,也彻底震碎了殿内所有武僧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摇摆和疑虑。看着那本从供桌下劈出、沾着血污的《贪腐名册》,看着名单上慧能后面可能出现的其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看着那从“戒律院首座”身上滚出的、沾着信众血汗和黑产污垢的铁牌,看着那半张冰冷的灭口指令……

“哐当!”“哐当!”更多的禅杖被扔下,甚至有人开始低声啜泣,不知是为被欺骗的信仰,还是为迷茫的未来。武僧们脸色灰败,眼神复杂地看着昏死的法严方丈和瘫倒的慧能,又偷偷瞥向蒲团上依旧沉默如石的澄观大师,最后,敬畏、恐惧、茫然交织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供桌旁那个月白长衫、仿佛掌控着一切、又冷静得不像凡人的身影上。

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落。斑驳的金佛依旧沉默。供桌上,那本摊开的《贪腐名册》和空中那两道渐渐消散、却烙印在每个人心中的刺目血红色KpI分数残影,如同三座沉重的墓碑,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陆九章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仿佛也将胸中的压抑稍稍排出。心念一动,空中残存的血色流光彻底收回算盘,隐没不见。他走到供桌前,俯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污秽,将那份桑皮纸装订的《寺院功德考评新规草案》(KpI草案)拿了起来。册子很薄,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无限的希望和沉重的责任。他走到澄观大师的蒲团前,无视周围一切,双手将册子平稳地递了过去。

“澄观大师,”陆九章的声音带着一种风暴过后、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却也隐含着一丝不容退却的、钢铁般的坚持,“雷霆雨露,俱是天道。刮骨疗毒,虽痛犹生。铁佛寺是涅盘重生,褪尽污垢再塑金身,还是继续沉沦,在这淤泥中彻底腐朽,皆在您今日一念之间。这新规,便是那刮骨的刀,也是重生的契机。第一条,每月初一十五,公示寺中所有‘银钱流水’(财报),收支详列,分文不差,张贴于山门之外,受十方善信、红尘百姓共同监督检视。”

澄观大师终于有了反应。他那双仿佛枯寂了千年、早已对万物漠然的眼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阻力感,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供桌碎裂的暗格、昏死不醒的法严方丈、瘫倒的慧能,最后,落在了那本递到眼前的、薄薄的册子上。他伸出那只枯槁如千年老树枝杈、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动作迟缓得让人心焦,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他接过了册子。手指沉重地、几乎是一寸寸地摩挲着册子素朴的桑皮纸封面,纸页被蹭得起了毛边,最终,那根枯瘦的食指,停在了翻开扉页后的第一条规则之上——那行写着“每月朔望之日,公示上月寺内‘功德总账’(财报),详列收支,张贴于山门,受十方善信共鉴。”的字上。浑浊的眼珠里映出那两个字,仿佛在掂量着千年古刹的未来。

那根枯槁的指尖,就在“公示”二字之上,停顿了。仿佛有无形的、重若千钧的担子压在这两个字上,压在他的指尖,压在他的心头。大殿里静得可怕,连残存的喘息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根枯指微微颤抖所带来的、几乎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以及无数颗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是默许?是抗拒?是更深沉、更艰难的权衡?一丝极淡的、仿佛看透轮回、尘埃落定的悲悯与决绝,最终掠过他浑浊不堪的眼底。

就在这微妙到极致、几乎要将所有人的神经彻底绷断的寂静时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得毫无征兆、如同夏日狂暴冰雹砸落屋顶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狠狠地敲碎了山寺的宁静,也精准地敲在了大雄宝殿内每一个人那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陆九章猛地转头望向殿门,右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算盘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时辰,谁会如此急促地闯山?是九幽盟的杀手,还是虎威堂的人马来灭口?

马蹄声在山门外戛然而止,显示出骑手精湛的控马技术!紧接着,便是沉重山门被用巨大力量、毫不客气地猛烈叩击的“咚咚!咚咚!”声!那声音急促、蛮横、带着一股战场特有的铁血煞气和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来的不是信使,而是索命的阎罗!陆九章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瞬间就将这急促的马蹄声与丙字库子时的灭迹计划联系起来——冷千绝竟来得如此之快?

“开门!铁血旗冷旗主麾下亲卫,急令送达!延误者,死!”一个冰冷强硬的声音穿透门板,砸入院内。

守门的武僧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几乎是摔进大殿的,膝盖在青砖上磕出两道血痕,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报、报告!铁、铁血旗……冷、冷旗主的亲卫队到了!好、好多人!甲胄亮得晃眼!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密令!要、要立刻见人!”他双手撑地,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显然是被亲卫的煞气吓得失了魂。

殿内所有人,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审计风暴和内部清算,心神尚未平复,闻听此讯,脸色皆是瞬间剧变!铁血旗!冷千绝!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边军的铁血煞气、杀戮和不容置疑的强权!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还是如此紧急蛮横的方式?!几个胆小的武僧下意识后退半步,握紧禅杖的手沁出冷汗,仿佛下一刻就要面对刀光剑影。

陆九章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心中警铃之声瞬间飙至最高!比刚才面对慧能煽动武僧时还要强烈十倍!冷千绝这时候派人,绝非巧合,定是冲着丙字库的秘密而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后颈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危机感顺着脊椎爬上来。澄观大师摩挲册子的手指猛地停顿,枯槁的指尖在纸面压出一道浅浅的折痕。连昏迷中的法严方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煞气,眉头在昏迷中痛苦地皱紧,喉间发出微弱的呻吟。

很快,在一阵沉重整齐、甲叶摩擦的脚步声中,一名身着玄黑色铁血旗劲装、风尘仆仆却难掩精悍之气的亲卫,在两名脸色发白、手持棍棒却根本不敢阻拦的武僧“陪同”下,大步流星地闯入大殿。他甲胄上还沾染着未曾干透的泥点和夜露的湿气,左颊有道新鲜的刀疤,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带来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殿内狼藉时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最后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场中唯一气度沉静、月白长衫纤尘不染的陆九章身上——那眼神,像锁定猎物的孤狼,带着毫不掩饰的目的性。

亲卫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看蒲团上的澄观一眼,直接从一个贴身皮囊里,取出一封密封得极其严实的密信。信函的材质非纸非皮,触手坚韧而冰凉,透着诡异。火漆是深沉的玄黑色,在惨淡光线下泛着幽光,上面赫然压着一个狰狞无比、栩栩如生的印记——一条盘绕昂首、獠牙毕露、似乎随时欲择人而噬的毒蛇!正是铁血旗主冷千绝独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玄蛇印”!陆九章盯着那蛇眼的凸起,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陆先生!”亲卫的声音如同两把冰冷的铁器相互摩擦,干脆、冷硬、不带丝毫感情,双手将密信递向陆九章,“旗主亲笔手令,十万火急!命我亲手交予先生!不得有误!”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封玄黑色的密信上。那狰狞的玄蛇印,那冷硬的质感,无不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和铁血杀伐之气,与这佛殿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陆九章压下心头翻涌的无数念头和那尖锐的警兆(包括对丙字库子时危机的极致紧迫感),面色沉静如水,伸手接过了密信。入手瞬间,便感到一种异常的沉重和冰凉,那材质绝非普通信封,倒像是某种兽皮鞣制而成。他没有立刻拆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上那个凸起的、雕刻得极其精细、甚至能感受到蛇鳞纹路的玄蛇印记,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发酵。

就在他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玄蛇印记的蛇眼位置时——

嗡!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仿佛直接响在脑海深处的震颤嗡鸣,同时从他腰间悬挂的黄铜算盘以及怀中贴身收藏的那半块蛇纹玉佩上传来!玉佩那冰冷的断口处,“铁棺”光影骤然明亮了一瞬,灼热感一闪而逝,烫得他下意识蹙眉!陆九章瞳孔微缩,这绝非偶然——三者之间竟有如此强烈的共鸣!

陆九章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解下了腰间的算盘。这算盘来历神秘,乃原身幼时一位神秘客(极可能就是阴九龄)所赠,言称与其血脉相连。盘框乃深海阴沉木所制,触手温润又冰凉,背面一些从未引人注意的、天然生成的细微处,有着一道道极其细微、如同水流千年冲刷又似雷电劈过留下的暗金色天然木纹——此刻,他才惊觉,这些天然木纹的走向和凹凸,竟与冷千绝这玄蛇印的轮廓,隐隐存在着某种奇异的、仿佛天生地设般的呼应关系!指尖抚过木纹时,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吸力,仿佛两者本就该合为一体。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茫然的目光注视下,陆九章缓缓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凝重和探索之意,将手中那封盖着狰狞玄蛇印的密信,翻转过来,背面朝上。然后,他将那副黄铜算盘也翻转过来,掌心沁出的薄汗让阴沉木盘框微微发滑,他屏住呼吸,将背面那天然生成的、蕴藏着无尽奥秘的暗金色木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对准了信封上那个凸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玄蛇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沈青囊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金针囊,赵灵溪按刀的手关节泛白,连昏迷的法严方丈似乎都在无意识地急促喘息。

当算盘背面那暗金色的、蕴含着自然伟力的木纹,与信封上凸起的、人工雕琢却充满邪异美感的玄蛇印记边缘,一点点靠近,最终完全重合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机括契合声,清脆地响起!

那狰狞盘绕的玄蛇印记,其每一片鳞甲的细微凸起弧度,蛇身蜿蜒的每一个转折角度,甚至蛇眼中那一点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都完美地、严丝合缝地、毫厘不差地嵌入了算盘背面那天然生成的暗金色木纹凹槽之中!仿佛这条狰狞的、代表着冷千绝铁血权威的玄蛇,本就是沉睡在这片古老深海阴沉木天然纹路中的精灵,此刻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巢!两者契合的瞬间,甚至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顺着纹路一闪而逝,映得陆九章眼底闪过一丝金芒!

更令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是,在玄蛇印记的蛇口部位,那个极其微小、原本看似装饰的凹槽内,三个微光闪烁、古老晦涩的古篆小字骤然浮现——

“丙字库”!

轰隆——!!!

陆九章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直冲天灵盖!脑中如同有万千道雷霆同时炸响,将他所有的思绪都轰得一片空白!九重天结构图最深处那“虎威堂铁棺”的标记在眼前疯狂闪现!阴九龄!果然是这老鬼生前布下的手笔!这算盘与这玉佩,这玄蛇印,根本就不是独立的信物,它们本就是一体双生,是开启丙字库最深秘密或者那口诡异“铁棺材”的阴阳双钥!阴九龄死后,代表“阴”或“锁眼”的玉佩落入冷千绝之手,而代表“阳”或“钥匙”的算盘……竟阴差阳错,成了我的随身兵器!冷千绝此刻如此急切地送来这密信和钥匙的另一半……绝非好意!他是要借我之手,打开那最后的门户,他好在一旁坐收渔利!冷汗瞬间浸湿了月白长衫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完美契合、仿佛天生就该是一体的两样东西——冷千绝那代表着铁血与杀伐的玄蛇印,与自己这看似普通却蕴藏天地奥秘的算盘木纹!还有那浮现出的、冰冷刺骨的“丙字库”三字!

为什么?冷千绝,你如此急切,甚至不惜暴露这终极秘密的一部分,你究竟想从丙字库里得到什么?!那里面除了罪证,还有什么值得你觊觎的东西?!是阴九龄留下的兵权密令?还是足以颠覆朝野的宝藏地图?牙关不自觉地咬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九章强压下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极致震撼,面上不动声色,缓缓将密信收入怀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那半块断裂的蛇纹玉佩,玉佩断口处“铁棺”光影微微闪烁,与他怀中密信产生着微弱的共鸣,烫得他皮肤发麻。他的目光极其快速地扫过一旁沈青囊腰间金针囊上那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丙”字印记——沈青囊果然也与丙字库有关!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又是一沉。

(铁棺材……丙字库……双钥已现。冷千绝是想驱虎吞狼,利用我替他打开最后的大门?)

子时将至,后颈渗出的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衣领,鸽派的刀光与冷千绝的冷笑在脑海中交织——他们一个要毁尸灭迹,一个想黄雀在后,这丙字库废墟,已成风暴之眼!阴九龄留下的遗产,是绝望的陷阱还是最后的真相?陆九章右手无意识地握紧算盘,指节泛白,阴沉木盘框硌得掌心生疼,心中却只剩一片冰湖般的冷静:该做个彻底的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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