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的夜,墨色浓重,浊浪轰然撞击礁石,碎成惨白沫子,腥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陆九章死死扒住一块湿滑礁石,肩上“蛇吻”与“腐心草”留下的伤口灼痛难当,江风刮过如钝刀割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的隐痛。
几步外,冷千绝如一尊铁塔,怀抱那杆骇人大枪伫立,玄色劲装几乎融于夜色,唯有枪尖一点寒芒,映着下方炸开的水光,冷冽如他面容。
“是此处?”冷千绝的声音硬如铁石,带着审视的刮擦感。鹰目如电,扫视前方黑暗礁隙,戒备不减。
陆九章未抬眼。指尖精准滑过腰间那柄黄铜大算盘,冰凉的珠串依次掠过,最终定在那颗乳白色主珠上———昨夜,此珠骤然凹现七星图案!此刻隔衣料,那凹痕竟隐隐发烫,与他怀中冷千绝抵押的那块蛇纹玉佩产生微弱共鸣。
他深吸一口咸腥刺骨的江风,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目光锐利如针,锁死地图所示巨礁。石面布满滑腻苔藓与牡蛎壳,浪涛岁月刻蚀的沟壑看似天然,细观之下,却有几道异常笔直的刻痕隐匿其中,诡异地指向一处不起眼的凹陷。
“北斗锁眼,算盘为匙。”陆九章声音被江风扯得嘶哑,字句却如算珠落铁盘,清晰脆硬,“窟窿底下埋着的‘死账’和‘本钱’,该拉出来见见光了。”他利落解下算盘,指腹精准按压主珠对应凹坑,将整个算盘稳稳嵌入礁石凹陷。“冷旗主,您的‘锁眼’,请。”
冷千绝鼻腔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冷哼,嫌厌之色一闪而过,动作却干脆。蛇纹玉佩温润入手,他看也未看,手腕轻抖,“咔嗒”微响,玉佩严丝合缝嵌入算盘主珠旁一细小石缝。
严丝合缝!
嗡———!
一声低沉闷响,似江底巨物翻身。礁石内部传来“咔嚓、咔嚓”的机括咬合声,苔藓贝壳簌簌落下。巨礁表面,一道笔直石缝如拉链般“嗤啦”裂开!伴随刺耳牙酸的岩石摩擦声,一扇厚如城墙、仅容一人侧身的石门,缓缓滑开,向黑暗敞开怀抱。
呼———!
一股混杂霉腐、铁锈与陈年咸菜缸底味的阴冷之风,如冰封百年的幽冥之气,自门缝汹涌扑出!瞬间吞噬二人。
陆九章被这“陈年老尸气”一冲,肩上毒伤如针扎电燎,喉头腥甜上涌。他腮帮微鼓,硬生生咽回,脸色在晦暗光线下白得骇人。
冷千绝眉头紧蹙,下意识攥紧枪杆,玄铁枪尖如毒蛇微垂,指向门内深不见底、噬人魂魄的黑暗。
“走!”冷千绝喉间低吼,率先侧身挤入石门,玄铁大枪擦刮门框,“滋啦”作响,落下石粉。
陆九章紧随其后,黄铜算盘归位腰间,指尖无意识捻过冰凉算珠,心中无形算盘噼啪作响,飞快计算每一步风险———行差踏错,便是买命钱!
门内,伸手不见五指,死寂中唯闻自身血流奔涌。两人呼吸沉重压抑,靴底摩擦潮湿砂石的“沙沙”声,在狭窄甬道内回荡、放大、反弹,如细密鼓点敲击紧绷神经。陆九章摸出火折,“嚓”声轻响,豆大昏黄光晕怯生生撕开一小块黑暗。
火光跳跃,映出两侧石壁湿漉青黑,遍布刀斧凿痕,透出破败衰朽。壁高处,三个深刻斑驳、几难辨认的大字,如催命符刺入眼帘———
盐课司!
字间残留官家森严,早被岁月啃蚀得只剩暮气霉烂。
火光下移,照亮甬道地面。景象惨烈!散碎麻袋烂如破网,豁口处灰白粗盐板结,与黑黄发霉、绿毛丛生的陈年糙米搅混一处,散发甜腻腐败恶臭,直冲囟门!
陆九章脚步骤停。火折凑近一破损最甚的麻袋。他伸指捻起一小撮黏腻阴冷的霉米。昏黄光下,米粒上残留模糊朱砂戳记,其形状竟与铁佛寺赈济棚施粥米袋所盖‘功德无量’印,一般无二!
“呵,”陆九章喉间挤出一声冰冷嗤笑,透着了然,“铁佛寺的‘功德米’,顶了丙字库的‘盐课银’。好一手‘阴阳调和’,好一个‘拆东墙补西墙’!这霉米,便是洗白‘香火钱’的过水桥!银子转了一圈,窟窿眼是堵了,可这桥下,”他碾碎指间霉米,腐粉簌落,“铺的是人骨路!”
嗤!嗤!嗤!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数道细微几不可闻、却凌厉割喉的破空声,自前方浓稠黑暗深处激射而至!箭矢通体漆黑,融于暗色,唯箭尾一点猩红,在陆九章手中微弱火光下妖异一闪———那红点赫然是三个细如蚊足的小字:丙字库灭口令!
杀机森然,直扑面门!催命符至!
“哼!”冷千绝一声冷哼如炸雷爆开!身形未动,手中玄铁大枪却化咆哮黑龙!枪身抖振,“嗡”鸣刺耳,碗大枪花瞬间炸现身前!
叮!叮!叮!
金铁交鸣脆响连片,火星四溅!淬毒黑箭被磕得飞溅四散,深嵌石壁,箭尾“嗡嗡”震颤,其上“丙字库灭口令”猩红标记,在火光下愈显狰狞。甜腻带辛辣的腥气瞬间弥漫———箭镞淬剧毒!
冷千绝持枪而立,枪尖斜指黑暗,玄铁枪身流光冷冽。他侧首,轮廓分明的脸上无波无澜,唯那双鹰隼般的眼,沉沉钉在陆九章惨白却平静的脸上,声压得极低,字字如冰锥:
“陆先生,好算计。引路破门,步步为营。这‘窟窿眼’里的‘玩意儿’,你是打算独吞,留着当‘翻本’的‘本钱’?”枪尖微抬,无形压力锁住陆九章,“还是说,这‘催命符’,本就是冲着你我来的‘断头饭’?”
气氛瞬间绷如满弓!甬道内毒腥弥漫,火折昏光在两张对峙脸上跳跃。信任薄如纸舟,于利益杀机的汹涌间,“咔嚓”裂响!
陆九章迎上冷千绝审视目光,面无愠色,反扯出一抹淡近乎冷的弧度。他未看冷千绝,也未看毒箭来处,目光如探照灯,锐利锁定脚下潮湿泥地。
火光摇曳,照亮满地杂乱脚印。有他们新踩的深陷泥印,更多是早已板结、覆着薄灰的旧痕,铺陈延伸至黑暗。
“独吞?”陆九章声不高,却透冷静,如算珠砸铁盘,“冷旗主,你的‘营生’是枪尖舔血,我的‘营生’是账本淘金。道不同。”他缓缓蹲身,火折凑近地面,指尖如点钞,精准点向几处看似无异的旧印,“看这些‘烂泥印’!”
冷千绝眉拧成结,顺其指望去。那几处脚印边缘略糊,浮灰覆盖异常均匀,尤其脚尖脚跟着力处凹陷,比旁侧真旧印浅了一丝!显是模仿,却失却真实踩踏的力道渗透。
‘深浅错落,浮粉均匀,此乃伪造之‘死印’,专为诱骗心急探查的生手!’陆九章冷笑,指尖骤抬,火折光柱如激光剑,“唰”刺向上方被黑暗吞噬的嶙峋石顶!“真正的‘杀招’,‘伏兵’在那儿!等着咱们‘照面’时,从头顶‘下黑手’!”
几乎话音落定同时!
头顶黑暗里,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短促抽气!紧接着,衣袂破风锐响!数道黑影如跗骨毒蝠,悄无声息却疾如鬼魅地从上方钟乳岩缝间猛扑而下!手中淬毒短刃借下坠之势,划破黑暗,直取二人头顶要害!时机角度,刁钻狠辣至极!
“找死!”冷千绝怒喝如雷!被点破伏击的羞怒混凛冽杀意轰然爆发!玄铁大枪爆出刺耳嗡鸣,枪身一抖,不再是守势枪花,而是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电光!毒龙出洞般直刺最先扑下黑影咽喉!枪速之快,竟后发先至!
同时,陆九章动!未抬头看索命刀光,左手稳擎火折,右手于腰间黄铜算盘闪电般一抹一甩!
嗖!嗖!嗖!嗖!嗖!嗖!嗖!
七颗乌沉算珠,非是乱溅,循一道玄妙轨迹———恰似算盘北斗七星凹痕所勾勒———分射甬道穹顶七个迥异方位!珠子撞击湿冷石壁,弹跳岩块,穿梭钟乳之间……
叮!咚!啪!嗒!……
清脆沉闷撞击声,在狭窄曲折甬道内炸开!声波于石壁间回荡、折射、叠加!如漆黑水潭投七石,荡开声波涟漪,在陆九章强大心算推演下,脑中瞬间“啪”地亮起立体“声波地形图”!七个刺客扑击而下、因惊骇微滞的身形方位,如被探照灯标定,清晰无比!
“左三,头顶石笋后!右二,钟乳侧凹!”陆九章声冷如算珠落定,精准报点!
冷千绝枪势已出,闻声手腕诡谲一抖!那刺向首敌的惨白电光半途变向!枪身如灵蟒摆尾,带凄厉破空尖啸,毒辣扫向“左三”方位!枪尖过处,一刚从石笋后探头黑影未及惨叫,便被狂暴枪劲拦腰扫中,咔嚓闷响,人如破袋砸壁,声息俱无!
陆九章自身,于甩珠报点同时,身已如鬼魅斜滑,险险避过直劈头顶一刀!动作幅度极小,却快逾电光,似早算准刀锋轨迹落点。同时,空着的右手腰间一摸,又是三颗算珠入手,看也不看,手腕一抖,品字形射向“右二”方位!
噗!噗!啊———!
两珠嵌肉,一珠精准击中淬毒短刃刃身,刺耳摩擦声起!“右二”刺客腕骨剧震,短刃“当啷”脱手,惨叫刚起,便被冷千绝回马枪般毒辣一记回捅,“扑哧”洞穿肩胛,钉死岩壁!血顺枪杆淌下。
激斗中,一直紧随其后、身形瘦小的唐不语,腰间那枚刻“阴”字乌沉算珠,在毒箭破空与枪风激荡下,竟隐传一丝微弱却奇异的震动,似与此地潜藏的某种阴寒气息产生共鸣!异样感稍纵即逝,瞬被血腥厮杀淹没。
杀戮电光石火爆发,更短时间血腥镇压。算珠尖啸与枪锋怒吼在窄道交织成死亡交响。陆九章身形飘忽,如刀尖跳着一支冷静至酷的踢踏舞,每一次闪避恰到好处,每一次算珠弹出精准击中敌肋,封死所有援路。冷千绝枪化索命狂龙,霸道、精准、高效,将陆九章“音波算阵”标定之威胁一一撕碎!
无言语,无对视。一算尽天机,洞悉杀局;一枪出如龙,粉碎威胁。背靠背,竟于柒杀组伏杀绝地中,硬生生杀出血路!枪影算珠乌芒交织,寒光闪烁,血花于昏黄火光中绽放,凄美残酷。
当最后一名刺客被冷千绝一枪贯心,钉死“盐课司”字迹石壁,甬道内唯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毒腥与二人粗重喘息。火折光摇曳,映满地支离尸骸散落兵器。
死寂片刻,冷千绝缓缓抽回大枪,玄铁枪尖血珠“嗒、嗒”滴落潮地。他转望陆九章,后者倚壁喘息,眼神复杂难辨。方才背靠背、心意相通般的搏杀,那算珠引路、枪锋破敌的默契,如一道突来闪电,短暂刺穿二人间厚重猜疑壁垒。
陆九章肩头粗布衣衫已被黑绿毒血与新伤染透,脸色惨白,眼神却沉静如潭。他抹去嘴角渗血,目光扫过地上刺客尸身,最终落向甬道更深黑暗,那里,霉米与盐粒混杂的腐败气息似乎更浓。
“窟窿眼的‘账册’,还在前头。”他喘息着,声嘶哑,却带不容置疑的指向,“这些‘核销费用’,不过是‘坏账计提’。”
冷千绝默然颔首,眼中审视未全褪,但那凌厉杀意已敛大半。他提枪,枪尖微斜,率先踏入黑暗。陆九章深吸气,压下翻腾气血眩晕,紧握火折跟上。
甬道于前方急弯。火光艰难推开黑暗,刚转过弯角,一股陈腐恶臭猛袭而来,如陈年霉米朽木交织,令人几欲窒息!
火光所及,景象头皮发麻。
两具早朽为森森白骨的骸骨,以扭曲僵硬姿态,蜷缩冰冷石壁角。破烂衣物勉强挂骨架,那熟悉的靛蓝粗布与边缘磨损的特殊云纹滚边———正是威远镖局制式劲装!
骸骨周遭,数枚锈蚀变形柳叶镖散落一地,镖身“威远”二字虽模糊,仍依稀可辨。
其中一具骸骨臂骨怪异前伸,嶙峋指骨死死攥着一物。那是一小片泛黄发脆、边缘焦黑的厚皮纸,似从某本子撕下。
陆九章心猛沉。强忍恶臭毒伤眩晕,一步步近前。冷千绝持枪警戒,目光亦凝重落于纸片。
火光凑近。
焦黑纸片上,墨迹洇染,但几个朱砂匆匆写就、力透纸背的字迹,如烧红烙铁,狠狠烫入陆九章眼底———
七月初七!
字迹下方,还有一极其潦草、几被污渍掩盖的符号,像一歪斜扭曲的“丙”字,最后一笔那点,用力戳破纸背!
站后警戒的冷千绝,鹰目死死锁定纸片!“七月初七”四字入眼,瞳孔深处瞬间燃起灼热火焰!
阴九龄冰冷话语似再响耳边:“冷旗主,丙字库里锁着的,是足让铁血旗称雄江南的‘本钱’!七月初七,便是交割之期。替我守住它,九幽盟九重天副舵主之位,便是你的!”
那承诺的权柄力量,如毒藤缠心。他握枪指节因极度兴奋贪婪微颤,发白,似已触到那让铁血旗更进一步的权力基石!这泼天富贵与权势,岂容一账房先生分羹?更何况此人精于算计,心思难测,若任其揭开所有秘密,恐成心腹大患,届时莫说副舵主之位,怕是连铁血旗基业都将受其牵连!独占此秘,既可向阴九龄纳上投名状,又可永绝后患!
陆九章指尖冰凉。赵灵溪于父灵牌旁发现那半本“镖银总账”夹层中的朱砂密语———“青龙=丙字库”“白虎=七月初七”———如惊雷炸响脑海!
“七月初七…丙字库…”陆九章声带震惊后嘶哑,几下意识低语,目光死死钉那扭曲“丙”字,心神瞬被这关联一切的核心“死期”攫取!
正值陆九章心神剧震、所有注意被纸条骸骨牢牢吸住刹那!冷千绝冰冷如铁之声,带一丝几不可闻却斩钉截铁的决绝,如淬毒冰针,于其背后幽幽响起:
“规矩…容不得外人染指。”
这低语,轻似叹息,却比任何咆哮更清晰宣告杀机!为那九重天副舵主权柄,为独占丙字库秘密以固铁血旗根基,陆九章这精于算计的“麻烦”,必须抹平!
几乎同时!
一直沉默跟于几步后、警惕后路的唐不语,瞳孔骤缩!他几凭本能,瘦小身体爆发出惊人速度,猛朝陆九章身侧撞去!
“小心!”
电光石火间!
一直走在最前、背对他们的冷千绝,毫无征兆动了!手中那杆染血玄铁大枪,未刺前方黑暗,而如蓄势已久毒蟒,枪身爆出刺耳嗡鸣,碗大枪花不再是守障,凝成一道撕裂空气的惨白寒光,带雷霆万钧之势刺骨杀意,毫无保留———直刺陆九章后心!
时机毒辣微妙!正值陆九章心神被‘七月初七’与威远尸骨震撼、又被低语惊醒而心神巨震、身体反应出现致命迟滞之瞬!
冷千绝侧脸火光映照下,线条冷硬如寒铁,那双鹰眸中,此刻唯余冰冷筹谋与赤裸杀意,不见半分复杂审视!此前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贪婪,此刻已彻底化为清除障碍、独占秘密的冷酷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