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先生?”刀疤李正招呼着小乞丐们将那几个从悦来客栈搜刮出的、装着碎银和少量易于携带的干硬饼子的包袱藏好,回头看见陆九章捏着个油纸包,脸色铁青,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咋…咋了?那黑心掌柜给的假票?”
“假票?”陆九章回过神,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比假票‘硬’多了!这玩意儿,是阎王爷亲笔签发的‘催命符’!勾着‘九幽盟’的线头呢!”
“九…九幽盟?!”刀疤李那张凶悍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这个名字,在他们这些底层混混耳朵里,比漕帮“水耗子”还要恐怖十倍!那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神出鬼没!“我…我滴个亲娘祖宗…咱…咱这是捅了阎王殿的马蜂窝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仿佛那印记能隔着衣服烫伤人,之前认出火漆印时的极致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们…他们盯上的东西,从来没人能赖掉…”
就在这时!
“咕咕——咕咕咕——”
一阵凄厉得不似鸟鸣的枭叫声,毫无征兆地刺破破庙外死寂的雨夜!声音又尖又利,仿佛就在破庙那摇摇欲坠的屋檐上炸开!紧接着,一股极其淡雅、却带着一股子邪异甜腥的檀香,顺着破门缝和漏风的窗户,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这香气…和那老虔婆送毒粥时,篮子上盖着的粗布散发出的味道,如出一辙!陆九章脑中瞬间闪过老妪在桌面上划出的那道诡异弧线——蚀骨珠的滚动轨迹!这绝非偶然!
“来了!”陆九章瞳孔骤缩,一把将油纸包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反手就按在了腰间那柄冰冷的黄铜算盘上!指尖拂过“户部清吏司”的刻痕,一股源自前世审计生死局的冰冷镇静瞬间压倒了恐惧。这邪门的印记果然招来了麻烦!而且,对方行动的轨迹极可能依循那弧线指示!
“谁…谁来了?!”刀疤李声音都劈叉了,抄起旁边一根顶门杠,紧张地对着门口。小乞丐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挤作一团。
“吱呀——”
破庙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木门,被一股阴柔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雨。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甚至连一丝雨水泥渍都未曾沾染的灰色长衫,头上戴着顶同样一尘不染的方巾,脸上…竟然戴着一张毫无表情、泛着青铜冷光的面具!面具上只开了两个孔,露出后面一双毫无波澜、死水般的眼睛。他手里没拿刀剑,却提着一盏样式古旧、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白纸灯笼,灯笼上,用朱砂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狰狞的骷髅头!这造型,这出场,比漕帮那群咋咋呼呼的“水耗子”恐怖一百倍!活脱脱一个行走的索命无常!他对自身和周遭环境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洁净要求。
“悦来客栈的账,平不了。”
面具人的声音干涩沙哑,毫无起伏,像砂纸磨着骨头,“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九幽盟’的‘凭证’,交出来。”
他灯笼往前微微一递,那幽幽绿光正好照在陆九章脸上,冰冷刺骨:“或者,用你们的‘肉’平账。”
“平账?用肉平账?”陆九章心里冷笑,面上却挤出几分“小账房”的惶恐和茫然,“这位…这位先生,您说什么?小的…小的听不懂啊?悦来客栈的掌柜自己经营不善,账目亏空巨大,食材以次充好,被愤怒的食客砸了店,这…这跟小的有什么关系?什么‘凭证’?小的只是路过讨口水喝啊!”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给刀疤李打了个“准备拼命”的手势。
刀疤李握紧顶门杠的手心全是汗,牙齿咬得咯咯响,但看着那双死水般的眼睛,之前的恐惧让他肌肉发僵。小乞丐们更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装傻?”面具人那双死水般的眼睛似乎毫无变化,“‘毒眼’婆子看得真切,你这小算盘,手快得很。现在,跟‘九幽盟’说路过?”
他声音依旧平淡,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子,精准地暗示了信息的来源——那个诡异的老妪!
“看来,这笔‘坏账’,你是打算赖到底了?”面具人微微歪了歪头,青铜面具在绿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那就按规矩办——‘账不平,命来填’。你这颗‘小算盘’,还有你身后那几只‘小耗子’的命,勉强够抵。”
话音未落!
“呜——!”
一道凄厉的破风声骤然响起!根本看不清面具人如何动作,他手中的白纸灯笼绿光猛地暴涨!几点幽绿色的火星子,如同索命的磷火,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般,直射陆九章面门和刀疤李几人的要害!空气里那股甜腥的檀香味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
“小心!有毒!”陆九章厉喝一声,身体反应快过思考!
“啪!啪!啪!”
他右手闪电般在腰间算盘上一抹、一甩!三颗黄铜算珠带着尖锐的啸音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撞上射向刀疤李和两个小乞丐的绿火!
“滋啦——!”
算珠与绿火碰撞,竟爆出刺耳的腐蚀声!铜珠表面瞬间被蚀出坑洼,绿火也随之湮灭!但射向陆九章自己的那两点绿火,已到眼前!
陆九章瞳孔紧缩,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将手中一直捏着的、从悦来客栈顺来的那本油腻腻、沾着黑红酱汁的账本挡在面前!
“噗!噗!”
两点绿火狠狠钉在账本封面上!那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腐蚀、冒起刺鼻的青烟!眨眼间就被烧穿了两个焦黑的窟窿!窟窿边缘还在“滋滋”作响!
“嘶!”陆九章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要是沾到皮肉上…不敢想!
“好个‘挡箭牌’!可惜,本金不够,利息来凑。”面具人那只一直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抬起,袖口滑落,露出的竟不是手掌,而是一只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算盘!算盘珠子乌沉沉的,非金非木,透着不祥!
刀疤李看得亡魂大冒,这他妈是什么怪物?!他看到陆九章为救他们硬接毒火,又想起自己连日来被各方势力像赶耗子一样追杀的憋屈,一股混杂着感激、愤怒和绝望的血气猛地冲上脑门——陆先生是真仗义,跟那些吃人的混蛋不一样!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这念头让他暂时压下了恐惧。
“操你姥姥的怪物!老子跟你拼了!”他怒吼一声,那怒吼里七分是绝境中被激出的血勇,三分仍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抡起顶门杠就朝着面具人砸去!
“不自量力。”面具人声音冰冷。他那只“铁算盘手”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拨弄算珠般对着刀疤李的方向轻轻一拂。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剧烈震颤的劲风猛地撞在刀疤李胸口!
“噗!”刀疤李如遭巨锤轰击,壮硕的身体像个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木屑纷飞!他胸口剧痛,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血来,挣扎了几下,竟一时爬不起来!
“老大!”小乞丐们吓得尖叫。
陆九章心念电转,这怪物实力远超预估!硬拼是死路一条!必须智取!他眼神飞快扫过面具人那身异常洁净、不染纤尘的灰衫和毫无表情的面具,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他算准了这种追求绝对控制、精准和洁净的对手,最厌恶的就是计划外的、肮脏的、无法计算的混乱!
“慢着!”陆九章猛地大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同时将手里那本被烧穿两个窟窿的账本高高举起,“你要‘凭证’?不就是几张破纸吗?给你便是!”
他动作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外层油纸内裹着浸蜡厚油绢,是黑市保护重要票据的常见手法),作势要扔过去。
面具人动作果然一顿,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盯着油纸包。
就在这瞬间!陆九章手腕猛地一抖,却没有扔出油纸包,而是将油纸包狠狠砸向…破庙角落里那几个刚从悦来客栈搬回来的、其中一个装着刺鼻硫磺粉末(原本用于防蛇虫)的破罐子!
“啪嚓!”
油纸包砸在罐子上,外层油纸碎裂,内衬的油绢保护了凭证,但罐子里的硫磺粉末却猛地炸开,混合着之前泼洒在地上的陈米和爬动的米虫,形成一片辛辣刺鼻、污浊不堪的灰黄色雾障,劈头盖脸朝着面具人笼罩过去!
“混账!”面具人那毫无波澜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恼怒的波动,不仅因陆九章敢如此对待“凭证”,更因这肮脏污秽的混合物严重挑衅了他对“洁净”和“秩序”的偏执!硫磺粉末溅在他异常洁净的袖口和面具上,引发了他本能般的、极度厌恶性闪躲——这是他精密计算和冷酷训练中从未应对过的\"污秽干扰\"!他身形微动,想去捡凭证,却又本能地、极度抗拒那扑面而来的污秽,动作出现了明显的迟疑和僵硬。
就是现在!
陆九章等的就是这个因极度厌恶而产生的分神和迟滞!他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乞丐,一把抢过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沉甸甸的米袋子!那正是从悦来地窖“缴获”的、为数不多的完整米袋之一!
“看招!”陆九章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米袋子,朝着面具人兜头盖脸地砸了过去!袋口在空中散开,更多白花花的陈米和米虫,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的硫磺粉尘,形成一片更加污浊的迷雾!
面具人显然极度厌恶这种低劣肮脏的干扰!他那只铁算盘手下意识地去挡砸过来的米袋子,另一只手则急挥衣袖格挡扑面而来的污秽迷雾——视线和动作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更严重的干扰和迟滞!这感觉,就像精密账目里被泼入了无法容忍的污渍,让他精准的节奏出现了明显的凝涩和暴怒!尤其是更多污物沾上他洁净的衣衫,让他动作出现了一瞬间近乎本能的僵硬和回避。
“哗啦——!”
米袋子被他轻易挡开。但漫天的污浊混合物,还是有不少落在他那身异常洁净的灰衫上、甚至沾到了他冰冷的青铜面具上!
面具人身体猛地一顿!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爆发出一种被低劣肮脏手段严重玷污、导致行动出现重大偏差的冰冷暴怒!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算和容忍底线!
“就是现在!扯他面具!”陆九章对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刀疤李嘶声大吼!他自己则如同猎豹般再次扑出,目标不是面具人,而是地上散落的肉票凭证!他要去抢那张带着“九幽盟”火漆印的关键证据!同时他眼角余光锐利地瞥见面具人微微调整的站位和意图后退的方向——赫然与老妪在桌面划出的那道诡异弧线轨迹高度吻合!这果然是他们的预设行动路线!
刀疤李被陆九章一吼,又见面具人动作因暴怒而略显僵硬,求生的本能和刚刚被陆九章舍身相护激起的血性彻底压过了恐惧!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嗷嗷叫着,不管不顾地朝着面具人扑去,蒲扇般的大手直抓对方面具!一个小乞丐也尖叫着将手里的破碗砸向面具人!
场面瞬间混乱到了极点!
面具人显然被这接连不断的、肮脏不堪的骚扰彻底激怒了!他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吼声,那只铁算盘手猛地爆发出刺目的乌光!一股阴冷狂暴的气劲如同风暴般就要炸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哇——呜——哇——!”
一阵凄厉尖锐、如同鬼哭般的唢呐声,穿透重重雨幕,由远及近,以惊人的速度朝着破庙方向狂飙而来!声音之近,之急促,仿佛就在百步之外!而且,这次唢呐声中夹杂着沉重迅疾的脚步声和兵器甲片的碰撞声,来的绝非普通帮众,必有高手压阵!必是那老妪用了他们内部某种极高效的传讯手段,漕帮的精锐才能如此不顾暴雨、迅捷如鬼地乘快马追来!
面具人那只即将爆发的铁算盘手猛地一顿!那双暴怒的眼睛瞬间恢复死水般的冰冷,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混乱污浊的现场、地上散落的凭证,又看了一眼庙外唢呐声传来的方向。他似乎精准地感知到了来者之中蕴含着极具威胁的气息,不愿在此刻与漕帮的真正高手正面冲突,暴露身份和目的,更不愿继续待在这片令他作呕的污秽之中。
“哼!漕帮的脏手!”面具人阴冷地丢下一句话,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撤离的路线果然精准地沿着那道预设的弧线轨迹,没有丝毫偏差!同时,他铁算盘手一弹,一枚乌黑的、刻着扭曲蛇形印记的小铁牌“嗖”地射出,“咄”一声深深钉入庙柱!
“‘债’已标记!利滚利,跑不了!”
话音未落,他已融入墨色雨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檀香和那枚钉在柱上的诡异铁牌。
破庙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几人粗重的喘息、刀疤李压抑的痛哼,以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的催命唢呐声!
陆九章迅速从地上捡起那张关键的凭证,塞进怀里。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却都下意识看向他的众人,又看了一眼庙外。
“呵…”陆九章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疲惫,“效果不错?至少…争取了点时间。”他踢了踢脚边的米袋和硫磺罐碎片,“刀疤李,还能动不?抄家伙!咱们的‘大债主’…上门催命来了!”
他走到供桌旁,弯腰捡起那本封面烧穿了两个窟窿的账本。手指抚摸着焦黑的边缘,眼神却锐利如刀,望向唢呐声传来的方向。
“看来,计划得提前了…”陆九章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冰冷的黄铜算盘珠子上轻轻一拨。
“嗒。”
一声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越来越近的催命唢呐声中,微弱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