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佛寺的执事院,静得异乎寻常,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着未能散尽的惊悸。一个月前,方丈慧觉(阴九龄)在丙字库毙命、其九幽盟舵主身份曝光的消息,如同炸雷轰塌了千年古刹的脊梁。信仰崩塌,清誉扫地,僧众惶惑,香客锐减。曾经缭绕的梵音里,如今掺杂着压抑的低语和难以言说的耻辱感。这座古寺,正挣扎在慧觉留下的巨大阴影和信任废墟之中。
午后的光柱刺入,照亮浮尘,也照亮了北墙上那张新贴的宽幅桑皮纸:
铁佛禅宗甲子年功德考功榜
------ 正本清源,涤荡前尘
一、香火钱转化率: 叁叁成 (香客百人,实捐银钱者三十)
二、寺产活水率: 伍成 (寺田、药圃、山林、房舍,活用其半)
三、俗家弟子贡献度: 贰成 (百名俗家弟子,二十人常为寺务出力)
墨迹未干,幽幽反光。新墨混合着陈年线香、霉味和烛油气息,沉沉压在空气里。这榜文,正是法严大师痛定思痛后,为斩断慧觉遗毒、重塑铁佛清誉而挥下的第一刀!是拨乱反正的宣言,也是向蛀虫亮出的规矩!
法严大师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僧衣,如殿外古松般挺立榜前,粗糙的手指抚过\"叁叁成\"、\"伍成\"、\"贰成\"那几个墨团似的数字,眉头深锁。阳光落在他光洁头顶和深刻的法令纹上,明暗分明。他目光扫过榜单,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决绝------这榜,是香饵,更是战书!慧觉留下的烂账,他心知肚明,如今正是清算之时!
禅堂两侧蒲团上,坐着法严提拔的新执事僧,眼神新奇中带着一丝重建的期望。西北角,几个穿着半新华贵袈裟的僧人挤在一起,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刀子般剐过榜单,又飞快垂下,无声的怨怼弥漫。\"哼!法严师叔倒是雷厉风行,方丈...慧觉刚去月余,这就迫不及待立新规了?\"一个瘦高僧人压低嗓子,语气酸涩。\"佛门清净地,竟谈阿堵物?慧觉方丈在时,岂容如此铜臭污了佛堂?\"另一个圆脸僧人附和,话语里却带着对慧觉时代扭曲的怀念和对新规的抗拒。坐在旁边的一直默不作声的慧能冷笑道:\"方丈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曾想过戒律院的旧规?\"
陆九章坐在靠门禅凳上,青布衫与古旧梁柱几乎融为一体。黄铜大算盘横放膝头,冰凉坚硬。他微低着头,目光却似穿透了眼前景象,落在袖中------那里,慧觉账册上那句\"天权层掌流通\"的诡谲字迹,与钱塘江边\"墨先生\"腰间的\"天权\"标记重叠。雷震暗示的\"铁棺材\"如一道冰冷的阴影压在心口。他来此,不仅是为帮法严立规查账,更要翻开慧觉的旧账本,看看这被其掌控了数十年的铁佛古刹之下,究竟埋着九重天伪引流通网的哪一环!手指在算盘上无声跳跃,复算着榜单上刺眼的数字,每一颗珠子的移动,都带着无声的穿透力。
角落里,矮胖眼珠乱转的监院广智------慧觉生前心腹净尘的得力干将,此刻更是如坐针毡。他死死盯着陆九章后背,又瞟了眼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榜单,嘴角勾起阴冷笑意。昨夜,他收到了新的指示...(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张薄薄的、印着模糊\"天权\"字样的纸条------那位神秘\"墨先生\"的指示,果然精准!)
\"法严师叔!您......您快看看这个!\"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猛地打破沉寂!一个年轻知客僧连滚带爬冲入,脸色惨白如纸,双手高举一本厚册,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香客名册......被污墨涂了!好些大施主的名字...日期也全乱了!这...这定是...定是慧觉方丈...哦不,是那妖僧的余孽作祟!坏我铁佛根基啊!\"
\"什么?!\"法严猛地转身,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眼中精光暴射如电,一步上前夺过名册。哗啦啦翻动,只见多处被乌黑墨汁肆意涂抹,墨迹淋漓刺目,日期更是被朱笔勾改得混乱不堪,如同鬼画符!
\"阿弥陀佛------!\"法严怒喝如沉雷炸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寒冰铸就的利刃,瞬间锁定了脸色微变的广智!那丝来不及完全掩饰的得意,在法严眼中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般明显。\"广智!是你?!\"
广智被这目光刺得一哆嗦,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换上惊惧。但想起袖中的底牌和慧觉时代留下的余威,他腰杆一硬,脖子一梗,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法严!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是你伙同这来历不明的姓陆账房,搞什么'考功榜',亵渎佛法,触怒佛祖!这才遭了报应!香客名册蒙尘,就是明证!说不定...说不定慧觉方丈也是被你们构陷灭口的!诸位师兄师弟,你们想想,方丈掌寺几十年,德高望重,怎会是那九幽盟的魔头?定是有人栽赃!如今又搞这些铜臭把戏,毁我铁佛千年清誉!你们说是不是?!\"
角落里的华服僧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鼓噪起来:
\"广智师兄所言极是!法严!引入外道,扰乱清规,构陷方丈(慧觉),该当何罪!\"
\"什么考功榜?贪欲榜!佛祖震怒!定是方丈(慧觉)蒙冤,佛祖降罪!\"
\"请老方丈(指闭关的前任)出关!严惩此獠獠!还慧觉方丈清白!\"
声浪在殿堂冲撞,将慧觉之死带来的猜疑、恐惧和对新规的抗拒推向了顶点。法严怒极,花白胡须颤抖,紧握伏魔杖的手青筋暴起如虬龙,镔铁杖头因灌注内力而发出低沉压抑的\"嗡\"鸣!他一步踏前,僧袍无风自动,凛冽如实质的宗师气场轰然爆发,瞬间压得鼓噪僧人噤若寒蝉,广智脸色煞白,\"蹬蹬蹬\"连退三步,几乎站立不稳!
\"孽障!今日老衲便以戒律......\"法严声音如万载寒冰碎裂,带着审判的威严。
\"大师且慢!\"
平静声音如冰泉倾泻,瞬间浇灭了雷霆。陆九章不知何时已站起,一步挡在法严身前。脸色苍白,肋下旧伤因情绪牵动而微蹙眉,眼神却清澈冷静如深潭。他轻轻按住法严紧握禅杖的硬臂。
\"戒律如山,自然要行。\"陆九章声音平稳,目光扫过色厉内荏的广智和噤若寒蝉的僧众,最终落回法严脸上,笃定道,\"但事涉'账目'是非,空口争执无益。当先明'数理'。曲直黑白,不妨------\"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道:\"用数说话!让这铁佛寺的账簿,亲自指认蛀虫!\"
\"用数说话?\"法严眼中怒火稍敛,微微颔首。广智等人则满脸茫然与不屑。
陆九章走向瑟瑟发抖的年轻知客僧,接过那本污损的名册。他并未急于查看被涂抹最重的污秽之处,手指精准翻到几处看似\"轻微\"的改动区域------香客签名旁,拙劣地添上了小小的\"捐香油若干\"字样,墨色明显新于周边,笔迹僵硬扭曲。
\"取'功德簿'原本,对照此处三月初七、四月十二香客签名。\"陆九章头也不抬,声音沉稳吩咐。
机灵小沙弥飞奔入内,很快捧出那本厚重烫金、边缘磨毛、记载着原始签名的\"功德流水账\"。
陆九章将两册并排摊开在供桌上。污损的新名册与厚重陈旧的功德簿,清浊高下立判。他俯下身,目光锐利如最精密的探针,在名册上那拙劣添注与功德簿原始签名之间细细比对,指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殿中落针可闻,只余这翻页的声响。法严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广智强作镇定,眼神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
\"呵。\"片刻后,陆九章直起身,一声轻嗤打破了沉寂,带着洞穿虚妄的了然。他指尖点着名册上三月初七新添\"捐香油若干\"旁的名字------\"王大有\",又精准地点向功德簿上\"王大有\"那筋骨毕现、力透纸背的原始签名。
\"诸位请看,\"陆九章声音清晰,回荡在寂静的殿堂,\"名册上这'王大有',形如鸡爪扒沙,歪斜无力,墨迹虚浮无根。再看功德簿上,施主亲笔所签'王大有',\"他手指缓缓划过那筋骨峥嵘、开张有力的笔画,\"笔力遒劲,骨架端正,撇捺如刀锋出鞘!两者相较,天壤之别!\"他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广智,话语直指核心:\"此添注字迹,刻意模仿,然力有不逮,画虎类犬,徒留笑柄!广智师父,执事院日常笔墨誊抄,多由你经手吧?这笔'狗爬字',眼熟得很呐!\"
广智脸\"唰\"地由白转青,嘴唇哆嗦:\"你......血口喷人!字迹相似......如何?天下相似者多了!\"
\"字迹相似者固然多,\"陆九章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步步紧逼,气势如虹,\"但在铁佛执事院内,能模仿得如此拙劣不堪,又恰巧出现在被篡改的名册关键处,且笔迹风格与你日常誊抄账目如出一辙者,恐怕------唯你广智一人!
此为其一破绽!\"
他不再看广智涨成猪肝色的脸,手指猛地翻动厚重的功德簿,哗啦啦直翻至记录香油收支的总账页。\"其二破绽!\"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案,洞穿所有伪装,\"诸位可知,铁佛寺过去一年的'香油耗损率',高达几何?\"
\"耗损率?\"众僧茫然,不解其意。
\"简言之,\"陆九章环视全场,目光如炬,\"寺中实收香火钱,除去供奉佛祖灯油、大殿香烛、必要修缮等明明白白的开销,剩下那些不明不白、不知所踪、凭空'损耗'掉的银子,占总香火钱的比例!\"
他手指重重敲在总账页上,发出沉闷回响:\"按此簿所载!过去一年,铁佛寺实收香火白银一万八千两整!而灯油、香烛、殿堂修缮等明列开支,总计仅一万四千四百两!\"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向面无人色的广智:\"剩下三千六百两白银!整整三千六百两!占到了总香火钱的足足两成!它们去了哪里?账上只轻飘飘记着'损耗'二字!\"陆九章的声音陡然带上宣判般的凛冽:\"江南稍具规模的寺庙道观,此项'损耗',行规不过半成至一成!铁佛寺这高达两成的损耗,足足比行市高出近一倍有余!这多'损耗'的一千八百两雪花银,是飞升了?还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进了某些人的'私账口袋',变成了身上的新袈裟、肚里的荤腥酒肉、囊中的不义之财?!\"目光最后死死钉在广智身上!
\"轰------!\"
巨石投入死水!殿中瞬间炸锅!执事僧们震惊、愤怒、交头接耳!两成损耗!一千八百两!这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角落里的华服僧人脸色煞白如纸,纷纷低头躲闪,不敢与法严或陆九章的目光接触。
\"你......胡说!污蔑!\"广智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冷汗如瀑般涔涔而下,\"损耗......天定!岂是...岂是你能妄测......慧觉方丈...不,是那妖僧在时,也...也未曾...\"
\"天定?\"陆九章冷笑打断他垂死的嘶嚎,声音转向法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清晰无比的逻辑:\"大师!此等巨蠹,蛀空庙产,污损佛名,更借故主(慧觉)之名行苟且之事,败坏其最后一点遮羞布!岂容轻纵?然则,堵不如疏,治标更需治本!\"他话锋一转,手指猛地指向窗外,越过肃穆殿宇,指向后山夕阳余晖中那座高耸、却飞檐结满蛛网、漆皮剥落、死气沉沉的七层浮屠塔!
\"看那座'浮屠塔'!\"陆九章的声音陡然变得洪亮激昂,如同唤醒沉睡古刹的晨钟,\"空置多久?虫蛀鼠咬,梁柱朽坏!每年寺里还要耗费百两银子,做些治标不治本的表面维护!此非资产,实乃趴在铁佛血脉上吸血的水蛭!是慧觉时代遗留的最大'负累'!\"那塔影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仿佛象征着慧觉留下的沉重包袱。
他霍然转身,面向供桌,左手按住膝上黄铜大算盘,右手五指如穿花蝴蝶,在算盘框上疾风骤雨般舞动起来!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密集、带着金属质感的算珠撞击声骤然炸响!如同战场催征的战鼓,瞬间压下所有嘈杂!算珠在陆九章指下化作道道金色流光,上下翻飞,快成残影,演绎着无形的计算洪流!十息之后,声音骤停!
陆九章抬头,眼中精光四射,斩钉截铁,字字如金石坠地:\"若彻底修缮此塔,底层设为藏经阁供阅览,中层辟为俗家弟子习武讲学之所,顶层开放供佛并观景!修缮首期投入五百两!然则------!\"
他环视全场,目光灼灼,声音清晰有力地砸入每一位僧众的耳中:
\"藏经阁开放,年可增收百两!\"
\"学堂收取束修,年可增收二百两!\"
\"顶层开放,香火人气至少增三成!年增收何止百两?\"
\"更可提振铁佛声望,吸引真正的大德香客,泽被四方!\"
他手指重重一点算盘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定音之锤:\"如此,首年即可收回大半成本!次年稳扭亏为盈!往后每年,净增白银活水不下三百两!三百两!可多塑几尊庄严金身?可多印多少渡世经卷?可多救山下多少饥寒贫苦?这笔账,算得清,看得见!\"
他看向脸色变幻、眼中光芒越来越亮的法严,扫过目瞪口呆、继而眼神中燃起希望的武僧和年轻执事僧,声音沉凝如铁,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
\"'考功榜'、'算账'、'立规矩',难道是追逐阿堵之利?非也!\"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它们是斩断蛀虫黑手、涤荡慧觉遗毒、重现佛光普照的戒刀!是让佛祖金身不蒙尘、让千年古刹香火永续、让铁佛寺真正活起来、走出去、惠泽苍生的根基与正道!唯有此规立定,方能正本清源,挖出那盘踞更深处的毒瘤!敢问大师!敢问诸位师父!此正本清源、涤荡前秽之规,当立不当立?!\"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陆九章清朗激昂的声音在古老梁柱间袅袅回荡,仿佛带着驱散阴霾的力量。
法严定定地看着陆九章,眼中光芒剧烈翻涌------震撼于其算无遗策,明悟于其拨云见日,痛惜于铁佛遭劫,最终尽数化为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他缓缓转头,望向墙上墨迹淋漓、象征着变革的《功德考功榜》,再望向窗外暮色中那座即将焕发生机的浮屠塔。
他猛地一拄手中伏魔杖!
\"当------!\"
镔铁杖头重重撞击青砖,发出洪钟般的巨响,震得人心头一颤!余音在殿中回荡不绝。
\"立------!\"法严声如金铁交鸣,斩钉截铁,金刚怒目之威响彻殿宇,\"此乃正本清源、光大门楣、涤荡妖氛之规!自今日始,铁佛寺上下,力行不辍!\"他目光如审判之剑,瞬间锁定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广智,厉声道:\"广智!勾结净尘,篡改账目,贪墨巨款,污蔑尊长,更借故主(慧觉)之名行搅乱之实!证据确凿!押入戒律院,严加审讯!待方丈出关发落!其余涉案者,一个不许放过!铁佛寺,容不得半点慧觉遗毒!\"
\"遵法旨!\"几名魁梧武僧轰然应诺,如猛虎出闸,带着雷霆之势扑向广智和角落那几个早已抖如筛糠的华服僧人!哭嚎、告饶、徒劳的挣扎响成一片,最终只留下几条狼狈的拖痕和散落的华贵袈裟碎片。
尘埃落定。执事院内气氛奇异,混杂着未散的震惊与尘埃落定后的亢奋。武僧和年轻执事僧们的目光灼灼聚焦在墙上的榜单,聚焦在\"叁叁成\"、\"伍成\"那些墨团数字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了其中蕴含的拨乱反正之力与未来希望。
\"这算盘珠子拨拉出来的东西......\"一个年轻武僧盯着榜单喃喃自语,粗糙的手紧握着戒刀柄,眼神却亮得惊人,\"竟...竟也是修行?是比拳头更利、能斩断慧觉遗毒的...佛刀?\"
一个月后。
暮鼓沉沉,回荡在铁佛寺上空,似乎比往昔多了几分沉稳的生机。
执事院偏殿灯火通明。蒲团撤去,添了书案。油灯下,几十名俗家弟子正襟危坐:有人捧卷研读佛经理义,有人对着木人桩一丝不苟地练习拳脚根基,还有人略显笨拙却认真地拨弄着算盘,记录着今日的寺务开支。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香和新刷油漆的气息。后山,那座沉寂已久的浮屠塔此刻灯火通明,新漆的朱红色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塔内传出隐约的诵经声与习武的呼喝,生机勃勃。
曾经堆满腐账的执事院,如今整齐码放着按 KpI 分类的账本,而戒律院的刑罚记录簿却厚了一倍。
法严与陆九章并肩站在偏殿门口。法严手中捏着墨迹尚新的第二期《功德考功榜》。榜单上,\"寺产活水率\"赫然跃升为\"柒成伍分\"!旁边一行小注清晰写着:浮屠学堂首月束修、新增香火及杂项,总计入账二百一十五两白银!
\"首月便增五成有余......陆先生神算,老衲拜服。\"法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深沉感慨。他将榜单递给陆九章。
陆九章接过,目光扫过那些振奋人心的数字,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微微颔首:\"开源节流,初见成效。然寺中蛀虫虽除,慧觉遗毒肃清非一日之功,根基犹虚,大师还需步步为营,慎之又慎。\"
\"老衲省得。\"法严郑重点头,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忽然压低声音,语气变得凝重肃杀:\"陆先生,随我来。\"
他不再走向灯火通明的正堂,而是引着陆九章,七拐八绕,穿过寂静的回廊和布满青苔的幽深天井,最终来到后山藏经阁旁一处藤蔓覆盖、极其偏僻的耳房。远离了人声,只有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晚课诵经。
法严从怀中摸出一把古拙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响起,木门被推开,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狭小,仅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盏积满灰尘的油灯。法严没有点灯,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径直走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蒲团前。他蹲下身,手指在蒲团边缘摸索片刻,\"咔哒\"一声轻响,蒲团侧面一块草编应声弹开,露出一个狭长的暗格。
法严小心翼翼地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他吹去浮灰,一层层揭开油布,最终露出里面一本册子。封面是普通的蓝布,没有任何字迹,纸张薄而泛黄,透着一股年代久远的气息。
\"陆先生,\"法严双手将册子递向陆九章,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此物,乃老衲清理慧觉旧物时,于其禅床暗龛夹层深处寻得。藏匿之深,若非深知其狡诈习性者,绝难发觉。此册,非我铁佛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后怕与惊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骨的寒意:\"此乃虎威堂鸽派秘藏之账!所录,皆是虎威堂内鹰派败类,多年来与九幽盟玉无瑕、阴九龄(慧觉)暗中勾连的铁证!一笔笔,皆是沾满民脂民膏和血泪的黑心钱!\"
他顿了顿,话语中的寒意几乎能凝结空气:\"秘账所载,骇人听闻!丙字库巨额盐税,竟有三成被他们以'漕运损耗'之名截留!鹰派悍将赵通江,挪用这笔巨款在太湖深处私修水寨,豢养精锐私兵!更有甚者,他们勾结兵部蠹吏,虚报军械损耗,将朝廷拨付的崭新弓弩刀甲,经慧觉掌控的铁佛寺之手,'损耗'入账,实则暗中倒卖给九幽盟、甚至......海外倭寇!此等行径,已非贪墨渎职,实乃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虎威堂内,鸽派与鹰派为争夺盐税控制权及总堂话语权,明争暗斗多年,积怨已深。鹰派仗着总堂主闭关,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视公帑如私产,视我鸽派如无物!李慕白长老多次在长老会上质问鹰派账目不清,反遭赵通江以'机密军务'搪塞,甚至被其心腹当庭羞辱'算盘打得响,不如刀把子硬'!慧觉,便是鹰派安插在铁佛寺,为其洗钱销赃、传递密信的关键爪牙此獠虽已伏诛,然其布下之网,其勾结之深,远超想象!\"
\"听闻鸽派长老李慕白,近来暗中联络各分舵鸽派力量,更与四大派中主张清查账务者互通声气。鹰派此番勾结九幽盟构陷于你,已触及底线。李长老欲借此秘账为凭,联合各方,彻底清算鹰派,重整虎威堂格局!此账,便是点燃这场风暴的火种!亦是钉死鹰派罪行的铁证!\"
藏经阁高耸的飞檐阴影里,一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蛰伏,铁血旗特有的冰冷徽记在袖口微闪。鹰隼般的眼睛透过窗棂缝隙,清晰地捕捉到了法严交付秘账的瞬间,也看到了陆九章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身影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陆九章以\"算账立规\"之法,摧枯拉朽般撕破铁佛寺假账迷局,又以精妙计算盘活千年古刹,这手段之奇、魄力之强、成效之显,远超寻常江湖路数。其查账破局之能,确如冷旗主所料,或真能厘清铁血旗被卷入伪引案的真相,揪出幕后嫁祸黑手!身影的手指在特制皮纸上飞速勾勒了几笔:\"铁佛污浊清,财武规矩立。鸽派秘账现,其人忍痛定。\"随即,如鬼魅般融入更深沉的黑暗。
陆九章心脏猛缩!手指触冰冷单薄册页,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虎威堂鹰派!九幽盟!丙字库亏空终极秘密!李慕白的权谋!秘账所载的滔天罪孽------截留盐税、私建水寨、倒卖军械、通敌叛国------字字如刀,印证并远超他之前的推测!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从他袖中那枚刻有\"终局\"二字的算珠内部传出!仿佛是被这记载着滔天罪孽的秘账所蕴含的血腥与阴谋气息所触发,算珠内部某个精巧的机关被激活了!
几乎同时!
他膝上那巨大的黄铜算盘底部,镌刻的\"财武宗\"三字微不可察地一热,仿佛与那\"终局\"算珠产生了某种极细微的共鸣!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热量,透过算盘框架传递而来!
陆九章眉头骤然紧锁,脸色微微一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袖中算珠那下弹动,以及膝上算盘传来的异常热感。这两件来自阴九龄、内藏机关的道具,竟在鸽派秘账面前产生了反应!是巧合?还是阴九龄死前布局中,早已算到会有此刻?这秘账与那\"铁棺材\",与九重天的\"终局\",究竟还有何等更深的关联?
法严大师虽未听到那细微机括声,却敏锐察觉陆九章瞬间的神色变化,以及空气中那股无形却令人心悸的凝重!他浑浊老眼爆射精光,下意识握紧伏魔杖!
\"陆先生?你......\"
陆九章猛抬手制止询问。强行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将冰冷沉重的鸽派账册紧按怀中,如按随时可能引爆的霹雳子。他抬头看向法严,眼神深处是勘破迷雾后的绝对冰冷与近乎燃烧的决绝。
\"大师,\"声音低沉而锋锐,如同出鞘的刀,\"铁佛寺的账,清了。但这江湖的债......\"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藏经阁厚重墙壁,投向更遥远黑暗的南方------虎威堂总舵方向。袖中,\"终局\"算珠沉寂下去,但那一下诡异的弹动和算盘底座微热的触感,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感知。鸽派秘账最后几页,一行看似无关的记录在他脑中闪现:\"丁卯日,丑时,天权星持半佩入地库,燃终局香\"。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