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鸡鸣镇日头毒辣,街边茶馆的粗瓷碗里茶水浑浊,却解不了人心头的燥热。陆九章一行人刚坐下,柜台后胖老板那撕心裂肺的干嚎就撞进耳朵,带着浓重的绝望:
“完啦!全完啦!威远镖局这棵大树…塌啦!十万两雪花官银啊!说没就没了!赵总镖头…怕不是要跳了镇外那断魂江咯!”
“啪嗒!”
陆九章端碗的手一顿,碗沿轻磕桌沿。浑浊的茶水面上,映出他骤然亮起的眸子——嘿!正愁没由头“盘库”,枕头就自己送上门了!这“镖银迷踪案”,可比悦来客栈的腐肉、黑蛟帮的沉船,更像一本层层嵌套、布满毒刺的“阴阳账本”!
威远镖局那两扇包着厚铁皮的朱漆大门,此刻紧闭得如同墓门。门环上落着灰,门缝里透出的气息,又闷又沉,像口刚钉死了盖的棺材。门口两尊石狮子,往日威风凛凛,如今也蔫头耷脑,仿佛也预感到大祸临头。
陆九章刚抬手欲叩门环,门缝里“嗖”地刺出一杆闪着寒光的红缨枪头,直逼他面门!一个眼珠子通红、布满血丝的年轻镖师在里面低吼:“滚!哪来的叫花子!再敢靠近,爷爷的枪可不认人!”
“嘿!小兔崽子你……!”刀疤李撸袖子就要骂娘。
陆九章却笑眯眯按住他,慢悠悠从腰间摸出那柄磨得锃亮的黄铜算盘。指尖随意一拨,“噼啪”两声脆响,在死寂的街道上如同惊雷炸开。“劳烦小哥通报赵总镖头一声,”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铜墙铁壁的锐利,“就说——‘破庙里算断水匪账,江面上挡了蚀骨珠’的陆九章,如约来‘盘库’了。”
门缝里的眼睛瞬间瞪圆!门轴“吱呀”一声刺耳呻吟,大门开了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那镖师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惊惧、狂喜、敬畏交织:“您…您真是陆先生?!快请进!总镖头在密室…都快被那堆烂账本给埋了!就盼着您来救命呢!”他语速极快,显然赵四海早已严令交代。
一脚踏入镖局,一股浓烈怪味扑面而来——汗味、铁锈味、尘土味,还有一丝…焦糊纸灰的余烬气息!陆九章眼神锐利如鹰,瞬间锁定院角一堆未清理干净的灰烬。几片未烧透的账页纸角蜷曲着,边缘焦黑,隐约可见模糊的银两数目,旁边还粘着半张烧焦的银票边角。就在这堆灰烬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焦黑环境格格不入的冷硬反光,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脚尖微动,轻轻拨开表层的灰烬和纸屑。
露出的,是一枚被烧得扭曲变形、约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残片!材质非铜非铁,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冷灰色泽,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反光。
更让陆九章心脏骤停的是残片上刻着的痕迹——那是一个被高温熏烤得有些模糊、但笔锋走向和连笔弧度却刻入骨髓般熟悉的字迹残痕!
一个残缺不全、却极具个人书写特征的——“周”字!
前世记忆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冰冷宽大的办公桌!周永坤那张虚伪的笑脸!他龙飞凤舞、带着独特草书连笔弧度的签名,正落在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虚假报表上!那最后一笔的钩挑,与眼前残片上残留的笔锋走势,严丝合缝!
是他!周永坤!他竟然在这个世界,他果然在这个世界!陆九章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周永坤,他的手,已经伸到了威远镖局的“毁账灭迹”现场!这枚残片,极可能是他随身物品在销毁证据时意外遗留!这不仅仅是宿敌的标记,这手法——精准销毁关键证据、留下误导性线索——与前世周永坤操控“九幽金融”黑账网络、制造完美假账的做派如出一辙!陆九章心中寒意更盛:“周永坤的‘账本杀人’手法证明,这江湖黑账绝非粗鄙的打杀,而是披着武侠外衣的金融陷阱——他和九幽盟本就是同一套‘吸血体系’的两面!这黑产链背后,果然有精通现代金融操控的黑暗推手!”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怒意和彻骨寒意的战栗,瞬间席卷陆九章全身!这已不仅仅是追查镖银!这是宿敌的棋局!是跨越两世的清算!
呵,有人急着“毁账灭迹”?这火,烧得可真是时候!而这场火背后,竟可能站着那个前世将他逼上绝路的仇敌!
密室深藏地下,空气凝滞,闷热潮湿,仅一盏油灯昏黄跳动,映得四壁鬼影幢幢。赵四海背对门口,像尊石像杵在墙前。墙上钉满了各式镖旗,大多破破烂烂,沾着暗褐色可疑污渍(陆九章鼻翼微动——是干涸的血!),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着,如同一张被撕烂后又胡乱缝补起来的狰狞鬼面!最中央,钉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大镖箱,箱底沾着厚厚一层黑乎乎、湿漉漉、散发淡淡水腥气的淤泥。
“陆兄弟…你来了。”
赵四海缓缓转身,声音嘶哑如砂纸磨喉。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面色灰败,哪还有半分“铁掌震八方”的威势?他指着那空箱子,手指抖得厉害,“十万两官银…走的是号称‘铜墙铁壁’的‘青龙水路’!沿途十八个码头,四十七道明岗暗哨,我威远镖局的旗号插得跟铁篱笆似的!可到了地头开箱验货…他娘的!”
他猛地一脚踹在空箱上,发出沉闷如丧钟的回响,“就剩半块垫脚的破砖头!”
陆九章没急着搭话。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箱底湿泥,凑到鼻尖细细嗅闻,又在指腹间仔细搓捻。这江底淤泥的成分,更与原身记忆中盐税沉船的河道淤泥一致——幽冥令不仅关联黑产链,更是盐税案的直接证物!“青龙水路…”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压抑的密室里异常清晰,“前半段水流平缓,商船如织,恰似你们走‘平安镖’的分润——稳稳当当落袋为安。可后半段…暗礁密布,漩涡吃人,活脱脱一个‘坏账’填不满的黑窟窿!就像某些人分‘血镖’的银子,前半袋是真金白银,后半袋…嘿,全是糊弄鬼的石头子儿!”
他骤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赵四海,“赵总镖头,这趟要命的‘血镖’,保价费是不是比往常那些‘平安镖’,足足高了三成?!”
赵四海浑身剧震,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你…你怎么知道?!”这数字是镖局核心机密!他从未对外人言!
陆九章没回答,却踱步到墙角那堆小山般的账册前。他抽出一本厚重的《青龙水路押运实录》,翻开人员名录页,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赵总镖头,出发前点卯,是你亲自盯着吧?这名单上的人,可都上船了?”他看似随意地问。
“自然!”赵四海不明所以,“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兄弟,一个不少!当时郑雄还说人手可能不够,要临时从外面雇两个短工,被我以‘信不过’为由驳回了!”
“哦?”陆九章目光扫过水路图,指尖精准地落在“黑沙渡”的位置——那旁边赫然用朱砂点着一个醒目的三角标记(镖局内部暗记:高风险码头)。
他拿起旁边一本薄薄的《水路签押单》,直接翻到对应“黑沙渡”码头的那页,指着最后一次签收补给时落款处那串潦草的签名,“那这‘黑沙渡’码头最后一次签收补给时,船上的押运人员名单,怎么少了三个人?多了两个陌生的名字?而且这墨迹深浅、笔锋走势,与出发名录截然不同,分明是事后匆忙添改!当时郑雄是不是跟你说,‘暴雨冲毁了原始记录,这是后来凭记忆补的’?”
他将两本册子并排摊在桌上,油灯光下,出发名单与签押单上的笔迹差异清晰可见——出发名单是工整的馆阁体,签押单上的名字却歪斜潦草,几个关键位置明显是后来涂改或添上去的!墨色也更新!
赵四海凑近一看,脸色瞬间煞白,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被愚弄的狂怒:“这…这签押单…人员数目我当时扫过一眼是对得上的!但这笔迹…这墨色新旧…我竟未察觉!还有这吃水线!”他猛地一拍脑门,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细节,“对啊!我当时就觉着奇怪!‘浪里飞’三号吃水比预想的浅了不少!郑雄告诉我,是船家为了多载货偷偷改了船体!我怎么就没想到是货不对板!银子早他娘的被掉包了!”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发出砰然巨响,方才的颓唐被汹涌的怒火和悔恨一扫而空,“张三他们人呢?!郑雄这王八蛋!他竟敢…竟敢…!”
“仅凭字迹涂改和吃水线,或许还能狡辩。”陆九章语气冰冷如铁,又抽出一卷泛黄的《船务载重单》和一份《镖银出库记录》。“再看这个,”
“《出库记录》写得清清楚楚:装船十万两官银,分二十箱,每箱五百两。《载重单》上,黑蛟帮提供的‘浪里飞’三号船,核定载重恰好是十万斤!按说装了十万两银子(注:古代一斤约十六两,十万两约合六千二百五十斤),船吃水线应该压到警戒红标之下三寸才对——这是运银船的常识!”
他目光如刀,扫过赵四海惊疑不定、渐趋暴怒的脸:“但根据你刚才描述,船在最后几个码头停靠时,有码头力工嘀咕过‘威远的船吃水怎么这么浅’?赵总镖头,你当时没起疑吗?十万两雪花银,密度远比砖石大得多!若箱子里真装的是银子,船该沉得像块秤砣!可若箱子里是半空或者塞了轻飘飘的破砖头…”
他猛地一指那沾满淤泥的空镖箱,“船吃水线自然会远低于标准!这就是‘满载’记录与‘浅吃水’现象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银子,早在出库后不久,甚至可能在上船前,就已经被分批调包了!这趟镖,从根子上就是个‘空壳’!”
这话像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四海心尖上!他猛地站直,铁掌重重拍在厚重的实木桌案上!
“砰——!!!”
一声闷响,如同平地惊雷!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被震得哗啦啦飞起,纸页漫天飘散!但那厚实的桌案却纹丝不动,连一道裂痕也无!赵四海魁梧的身躯因愤怒而剧烈颤抖,须发戟张,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只剩下被背叛和愚弄的狂怒:“陆兄弟!神了!这事儿…这事儿只有我和副总镖头郑雄经手过人员安排和银箱装船…难道…”
赵四海的声音突然顿住,脸上愤怒中夹杂着一丝更深沉的忧虑,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可这趟镖…背后牵扯的水太深了!陆兄弟,你可知这十万官银背后,牵扯着谁?是虎威堂牵头,九幽盟搭的桥!原本是穿一条裤子的主儿…但近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似乎在回忆什么,“听说虎威堂内部山头林立,上面几个大佬对九幽盟‘抽水’太狠、手伸得太长,很是不满!鹰派主张连根拔起,鸽派却想招安分利,两边为了分账,暗地里早就撕咬了好几回!这次‘青龙水路’押镖,九幽盟那边就硬塞了两个人进来‘随行监看’,老子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想来…郑雄这王八蛋,怕不是被九幽盟喂饱了,趁机搅浑水,在给虎威堂那些‘不满派’上眼药?还是说…虎威堂内部,有人想借九幽盟的手,除掉另一些人?!”
赵四海的话如同在密室里又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虎威堂与九幽盟这对昔日的狼狈搭档,内部竟已暗流汹涌,裂痕丛生!这趟镖银的失踪,瞬间蒙上了一层更复杂、更凶险的阴影——它可能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监守自盗,更可能是两大黑暗势力内部倾轧、互相算计的一步棋!郑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砰——!!!”
密室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撞击声在狭小空间内炸响!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汗臭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如同腥风般猛地灌了进来!
“哪儿钻出来的野狐禅?敢在老子威远镖局的地盘上放屁?!”
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堵在门口,满脸横肉虬结,一双布满血丝的凶眼在昏暗光线下像饿狼般扫视。他肩头扛着一柄门板宽的鬼头大刀,刀柄上缠着的布条浸透着暗红色的污渍。正是副总镖头,郑雄!他目光先是扫过桌上摊开的《签押单》和《载重单》,瞳孔猛地一缩,脸上凶厉之气更盛,猛地挥刀劈向桌案,试图将那几本要命的账册劈砍在地,同时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狰狞如夜叉:“哟呵!你就是那个能把算盘珠子当暗器耍的‘活阎罗’?来!给老子算算!”
他“哐当”一声将沉重的鬼头大刀杵在地上,震得地面灰尘簌簌下落,“老子这颗项上人头,在‘十两肉票’的买卖里,值几两碎银子?!”
刀疤李“嗷”一嗓子抄起旁边的矮凳就要扑上去。陆九章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脸上甚至带着点戏谑的平静:“郑副总镖头,火气别这么大嘛。”
他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钉满血镖旗的狰狞墙壁,“我这儿…刚给您算好一笔‘风险钱’呢。”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桌上那几本暴露了人员调包和载重矛盾的账册,更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郑雄凶悍的表象,落在他背后可能存在的、虎威堂与九幽盟纠缠不清的复杂棋局上。
密室内的空气,因郑雄的闯入和陆九章这石破天惊的“人员调包”、“载重矛盾”指控,以及赵四海揭示的虎威堂与九幽盟内部倾轧的惊人内幕,瞬间降至冰点。算盘珠的余音仿佛还在潮湿的空气中震颤,桌上摊开的账册如同无声的控诉,而郑雄的出现,更像是风暴中心那个最不稳定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