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蛇窟”内湾的混乱与喧嚣,在墨云舟下令集中火力覆盖那处藏有“百足龙”的山洞时,达到了顶点。弩炮的咆哮、火油弹的爆燃、木材与岩石的崩裂声、垂死者的哀嚎,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乐章。
墨云舟死死盯着那被烈焰与浓烟吞噬的洞口,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下令轰炸的,不仅是墨渊野心的核心,也可能葬送着赵破虏和那些勇敢士兵的性命。海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左袖,带来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硝烟味,他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唯有紧抿的薄唇和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侯爷!洞口的抵抗减弱了!但……但里面的嗡鸣声更响了!”一名满脸烟尘的军官嘶哑地报告。
墨云舟心头一沉。最坏的情况似乎正在发生——猛烈的外部攻击,或许未能彻底摧毁那禁忌机关,反而可能……加速了它的某种反应?
不能再等了!
“组织敢死队!随我进去!”墨云舟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身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其余人,继续压制外围,清理残敌,封锁所有出口!”
“侯爷!您身份贵重,岂可亲身犯险!让末将去!”副将急忙阻拦。
墨云舟回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疲惫、或染血、却依旧坚定的面孔,沉声道:“里面是我墨家造下的孽障,唯有我,最了解它可能的弱点。这是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众人皆知他心意已定,不再劝阻。很快,一支由最后精锐士兵和机关师组成的敢死队集结完毕。
墨云舟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率先冲向那仍在燃烧的洞口。脚下的地面滚烫,碎石和残肢随处可见。洞口原本厚重的加固门扉已被炸得扭曲变形,露出后面幽深、散发着热浪和怪异嗡鸣的通道。
“小心机关!”墨云舟低喝一声,率先踏入黑暗。
通道内部比想象中更为宽敞,显然是依山体天然洞穴改造而成。两侧石壁上镶嵌着发出幽绿光芒的萤石,提供了微弱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灼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先前轰炸引起的震动让顶部不时簌簌落下碎石和尘土。
越往深处走,那低沉的嗡鸣声越是清晰,仿佛某种巨大的心脏在搏动,震得人耳膜发胀,心头发慌。沿途可以看到不少被炸死或震死的墨家工匠和守卫,景象惨不忍睹。
“侯爷!前面有光!”一名眼尖的士兵低声道。
众人加快脚步,穿过一段较为狭窄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仿佛将整座山腹都掏空了一般。空间的中央,一个庞然大物正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正是那传说中的“百足龙”。
它并非真正的生物,而是一具庞大无比的金属机关造物。躯干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的蜈蚣身体,由无数节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甲片构成,两侧是密密麻麻、形似巨刃的节肢,虽然大部分仍覆盖着脚手架和防护布,但其狰狞的轮廓已足以让人胆寒。它的头部尚未完全组装完成,露出内部复杂至极的齿轮和连杆结构,唯独那对用某种黑色晶石打磨而成的复眼,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仿佛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幽光。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声,正是从它庞大的躯干内部传来,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动力核心正在缓慢复苏。
围绕着“百足龙”的,是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工作平台,以及大量散落的工具、零件。此刻,这核心区域却显得异常寂静,与外面的喊杀震天形成鲜明对比。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墨家核心弟子服饰的人,手持奇特的兵器,守在工作平台通往“百足龙”头部的一个控制台前。
而站在控制台正中央,背对着墨云舟等人的,是一个身着玄色宽袍、头发灰白、身形略显佝偻,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气度的老者。
似乎感应到身后的脚步声,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
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锐利如鹰,带着历经沧桑的洞明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他的目光越过一众敢死队员,直接落在了为首持剑的墨云舟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这对父子跨越了漫长岁月与对立立场后的再次直面。
墨渊,观星之主,前朝墨氏皇族遗脉,亦是墨云舟的亲生父亲。
墨云舟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看到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血脉深处的悸动与理念上的决然对立,依旧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墨渊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浮现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审视,带着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惋惜?
“你来了。”墨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巨大的空间内回荡,“比为父预想的,要快上一些。看来,朝廷的鹰犬,这次倒是出了几分力气。”
墨云舟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剑尖微抬,指向那庞大的“百足龙”,声音冷硬如铁:“这就是你所谓的‘复兴大业’?打造这等禁忌杀戮机关,妄图以地火焚城,荼毒生灵?墨家的机关术,何时堕落到如此地步!”
墨渊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墨云舟空荡荡的左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但很快便被更深的执念所取代:“舟儿,你还是如此天真。复兴之路,岂能没有牺牲?萧景琰窃据江山,这天下早已污浊不堪!唯有以雷霆之势,扫荡寰宇,方能重建我墨家理想之国度!这‘百足龙’,便是涤荡污秽的神器!”
他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庞大的机关巨兽,语气中充满了狂热:“你看!它多么完美!凝聚了我墨家数百年的智慧与心血!只要它完全苏醒,莫说区区京都,便是这万里江山,也将在我墨家脚下颤抖!这才是机关术应该追求的至高境界——改天换地的力量!”
“荒谬!”墨云舟厉声打断他,“机关术的本意,是便利民生,探索天地奥秘,而非满足一己私欲的屠戮工具!你用这等邪物,与当年导致楚家蒙冤、天下动荡的野心家有何区别?祖父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如此曲解墨家精义,定然痛心疾首!”
提到“祖父”,墨渊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神情:“哼,楚怀远那个老顽固,还有你!你们都一样,固步自封,甘为鹰犬!我墨家乃前朝皇裔,天命所归!萧景琰,还有他那个颇懂些医术的皇后,不过是篡逆之辈!尤其是那沈清辞,楚家余孽,竟也敢位居中宫,她查到了些什么?《楚门医案》?呵呵,待我大事已成,这些都将化为灰烬!”
他话锋一转,目光紧紧锁住墨云舟,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舟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最高贵的墨家血脉。你的机关天赋,甚至更胜为父当年。看看你现在,为那萧景琰卖命,落得残躯归营,值得吗?回来吧,回到为父身边。只要我们父子联手,这‘百足龙’便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届时,天下是我们的,墨家的荣耀将由我们重塑!你依旧是尊贵的墨家少主,未来的……帝王!”
这番话语,充满了权力与亲情的双重诱惑,在这幽暗的地下空间回荡。墨渊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
然而,墨云舟的眼神,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他缓缓举起长剑,剑锋直指墨渊,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敲打在寒冰上:“我的父亲,早已在我选择忠于大靖、忠于心中的道义时,便死在了我的心中。现在的你,只是一个被野心吞噬、妄图拖拽天下苍生陪葬的疯子!我墨云舟,此生无悔追随陛下与娘娘,护卫这大靖山河,安定黎民百姓!今日,我到此,非为认父,而是为了……斩断这祸乱之源!”
“冥顽不灵!”墨渊脸上的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意和彻底的失望,“既然你执意要与为父为敌,那就让你亲眼见识一下,墨家真正力量的恐怖!”
他猛地一拍控制台上的某个机关!
“嗡——!”
“百足龙”躯干内部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充满压迫感!那庞大的身躯似乎微微震动起来,几段靠近头部的节肢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环绕在控制台周围的那几名墨家核心弟子,也同时举起手中的奇特兵器,对准了墨云舟等人!
“杀!”墨云舟不再多言,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冲向控制台!
决战,在这山腹核心轰然爆发!
墨云舟剑光如练,直取墨渊。他虽失一臂,但身法灵动,剑招狠辣精准,尽是在战场上生死搏杀中锤炼出的本事。他知道,与精于机关、自身武艺亦深不可测的父亲近身搏杀极为凶险,但他必须牵制住墨渊,为手下破坏“百足龙”核心争取时间!
墨渊冷哼一声,身形不动,袖袍一拂,几道乌光激射而出,竟是淬了剧毒的细小弩箭!墨云舟早有防备,剑舞如轮,将弩箭尽数磕飞。父子二人,在这控制台方寸之地,展开了一场凶险万分的搏杀。墨渊的招式老辣阴狠,往往出其不意,夹杂着各种小巧歹毒的机关暗器;而墨云舟则凭借着一股悍勇血性和战场历练出的直觉,勉力支撑,身上很快添了几道血痕。
另一边,敢死队员们也与那些墨家核心弟子战作一团。这些弟子武功不俗,手中的兵器更是古怪,有能喷射腐蚀液体的铜管,有能瞬间张开铁丝网的圆筒,给敢死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几名机关师则趁机试图靠近“百足龙”的躯干,寻找其动力核心或是关键支撑结构。
“瞄准它的关节连接处!还有头部下方的位置,那里可能是控制中枢!”墨云舟在激斗中不忘高声提醒。
一名机关师冒险爬上脚手架,将一枚特制的、内蕴火油的爆破筒塞进了“百足龙”颈部甲片的缝隙中,引燃后迅速跳下。
“轰!”一声闷响,火光与浓烟从缝隙中冒出,“百足龙”的嗡鸣声出现了一丝紊乱,庞大的头颅猛地晃动了一下。
“找死!”墨渊见状大怒,虚晃一招逼退墨云舟,反手在控制台另一个机括上一按!
“咔嚓!咔嚓!”
突然,众人脚下的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靠近洞壁的几处阴影里,猛地弹出数具身形高大、动作略显僵硬,但力量惊人的金属机关人!它们手持巨斧或重锤,无情地冲向正在与墨家弟子缠斗的敢死队员!
这些机关人的加入,瞬间打破了战局的平衡!一名敢死队员猝不及防,被金属巨斧拦腰斩断!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小心!是‘铁傀’!”墨云舟瞳孔一缩,厉声警告。这是墨家护卫重要据点的强力守备机关,极难对付。
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墨云舟既要应对墨渊愈发凌厉的攻势,又要分心关注整个战局,眼看敢死队员在“铁傀”和墨家弟子的夹击下不断倒下,心急如焚。
“放弃吧,舟儿。”墨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快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的坚持毫无意义!看看你带来的这些蝼蚁,他们正在为你愚蠢的选择付出生命的代价!”
墨云舟咬牙,格开墨渊刺向咽喉的一柄隐藏在袖中的短刃,肩头却被另一道悄无声息射来的钢针划破,火辣辣地疼。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那仍在嗡鸣、似乎正在加速苏醒的“百足龙”,又看向那些在绝境中依旧拼死奋战的部下,一股悲壮与决绝涌上心头。
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侯爷!我们来助你!”
一声熟悉的、带着疲惫却依旧雄壮的吼声从通道口传来!只见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赵破虏,竟然带着七八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士兵冲了进来!他们显然是在之前的轰炸中侥幸存活,并找到了路径深入至此!
赵破虏一眼看到场中情形,二话不说,抡起手中卷刃的战刀,咆哮着冲向一具正在屠杀敢死队员的“铁傀”:“狗日的铁疙瘩!吃你赵爷爷一刀!”
他的加入,如同给濒临崩溃的防线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残余的敢死队员们精神大振,奋力反击。
墨云舟见状,心中一定,抓住墨渊因赵破虏等人出现而微微分神的刹那,剑势陡然变得狂暴无比,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死死缠住墨渊!
“快!破坏它的核心!就在头部下方三寸,那块泛着红光的晶石后面!”墨云舟对着那些机关师嘶吼。
一名机关师趁着“铁傀”被赵破虏吸引,猛地窜上“百足龙”头部的控制台附近,不顾一切地将手中最后几枚爆破筒,狠狠塞向了墨云舟所指的位置!
墨渊目眦欲裂:“住手!”
他想要阻止,却被墨云舟拼死拦住。
“轰隆!!!”
这一次的爆炸,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巨响在山腹空间内回荡,震得所有人耳鼻溢血,站立不稳!
“百足龙”头部猛地向上昂起,发出一种尖锐刺耳、仿佛金属撕裂般的怪响!那块泛着红光的晶石瞬间黯淡下去,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起来,嗡鸣声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稳定的杂音。大量漆黑的机油和破碎的零件从破损处喷射而出!
它没有被完全摧毁,但显然,核心受到了重创,那令人窒息的苏醒进程被打断了!
“不——!”墨渊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狂吼,看向墨云舟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杀意,“逆子!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
他彻底疯狂,招式再无保留,全是同归于尽的杀招,势要将墨云舟毙于掌下!
墨云舟本就带伤,此刻气力消耗巨大,面对状若疯魔的父亲,顿时险象环生。左支右绌间,被墨渊一掌印在胸口,顿时气血翻涌,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侯爷!”赵破虏见状,想要冲过来救援,却被两具“铁傀”死死缠住。
墨渊一步步逼近,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既然你选择背叛,那就休怪为父……清理门户了!”
他抬起手,掌心幽光闪烁,显然蕴藏着致命的一击。
墨云舟看着逼近的父亲,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平静的决然。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迎接最后一刻。
然而,就在这时——
“咻!咻!咻!”
数道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破空声的寒芒,从幽暗的通道方向电射而来,目标直指墨渊周身要害!
这袭击来得太过突然、角度极其刁钻!墨渊虽惊觉,闪避格挡,依旧被一道寒芒擦过手臂,带起一溜血花!
他猛地转头望向通道方向,厉喝道:“谁?!”
只见通道阴影处,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她衣衫有些破损,面容带着憔悴与风霜,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中握着一具造型精巧的腕弩。
看到此人,无论是墨渊还是墨云舟,都愣住了。
“晚莹?”墨云舟失声唤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楚晚莹的目光快速扫过场中,在墨云舟染血的身躯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冷冷地看向墨渊,声音清冽如冰:“墨观主,别来无恙。你的人看守得虽严,却总有疏忽的时候。”
墨渊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楚晚莹,又看了看重伤的墨云舟,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好,好得很!楚家的女儿,果然都有几分本事。看来,今天是你们联手,要来断送我的大业了?”
楚晚莹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让这绝境中的战局,再次产生了难以预料的变数。她为何会在此处?
墨云舟看着突然出现的楚晚莹,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而墨渊眼中闪烁的惊怒与算计,更预示着这场父子对决,远未到结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