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深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然而,大靖京城的气氛却比酷暑时更加炽热。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早已被洒扫得一尘不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两侧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的禁军将士肃立如林,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无数百姓翘首以盼,万人空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沸腾的期待。
他们在等待凯旋的王者,等待平定南疆、携大胜之威归来的皇帝——萧景琰。
坤宁宫内,沈清辞站在巨大的铜镜前。数月监国的劳心劳力,以及体内尚未完全清除的“絮影萝”余毒,让她清丽的容颜略显苍白与消瘦,唯有那双眸子,因历经风霜而愈发沉静深邃。她身着的皇后祎衣经过内府紧急改制,堪堪容纳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浑圆的弧度为庄重的凤仪平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与坚韧。檀云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着最后的仪容,眼中既有激动,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
“娘娘,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文武百官已在承天门外列队迎驾,太子殿下也已由乳母嬷嬷照料妥当,随时可随娘娘一同出迎。”檀云轻声禀报。
沈清辞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繁复的金线凤纹,感受着腹中孩子有力的胎动,仿佛在与她一同期待。“知道了。凌云那边,猎苑和周府可有异动?”
“回娘娘,凌云将军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西郊猎苑依旧平静,但外围暗哨似乎比前几日更加警惕。周文正府上,自那司药女官被抓后,并无明显异常,周大人依旧每日上朝下朝,只是……据盯梢的人回报,其府中后门,前夜有一名形迹可疑的游方郎中进入,停留片刻便离开,我们的人未能跟上。”
游方郎中?沈清辞眸光微闪。是寻常问诊,还是……传递消息?墨渊的网,果然盘根错节。
就在这时,殿外远远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迅速席卷了整个皇城!紧接着,是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以及代表皇帝仪仗的庄严礼乐!
“回来了!陛下回来了!”檀云惊喜地低呼。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在檀云的搀扶下,稳步走出坤宁宫。宫门外,銮舆早已备好,太子萧允翊也被乳母抱着等候在一旁。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登上銮舆,仪仗起行,缓缓驶向承天门。道路两旁,宫人跪伏,禁军肃立。当銮舆驶出宫门,踏上通往承天门广场的御道时,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掀翻苍穹!
承天门外,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黑压压一片,见到皇后銮驾,纷纷躬身行礼。沈清辞微微抬手示意,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越过人群,投向那支正从敞开的城门洞中缓缓行来的得胜之师!
为首者,正是萧景琰!
他并未乘坐御辇,而是身着一身沾染了南疆风尘却依旧威严肃穆的明光铠,骑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数月征战,让他瘦了些,皮肤也染上了南疆的烈日之色,但那双眼睛却比离京时更加锐利、更加深邃,仿佛蕴藏着雷霆与烈焰。他目光扫过跪迎的百官与欢呼的百姓,最终,牢牢地定格在了銮舆之上,那个他日夜牵挂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萧景琰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大步走向銮舆,周围的欢呼声浪在他走近时不由自主地低伏下去,化作一种敬畏的寂静。他来到銮舆前,并未先理会跪倒的百官,而是伸出手,亲自搀扶沈清辞步下銮舆。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征战归来的粗糙,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近距离看去,他更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疲惫与那不容忽视的孕肚,心中顿时涌起无限的爱怜、愧疚与自豪。
“清辞……朕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唯有她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深沉情感,“辛苦你了。”
沈清辞仰头看着他,眼中水光氤氲,却努力维持着皇后的端庄,只是微微弯起唇角,轻声道:“陛下凯旋,乃万民之福,臣妾……不辛苦。欢迎陛下回朝。”
这时,乳母抱着太子萧允翊上前。小家伙似乎有些认生,看着风尘仆仆、铠甲森然的父亲,小嘴一瘪,有些害怕地往乳母怀里缩了缩。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太子细软的发顶,声音放缓了许多:“翊儿,父皇回来了。”
或许是萧景琰刻意收敛了沙场戾气,萧允翊眨了眨眼睛,竟慢慢停止了退缩,好奇地打量着父亲。
简单的家人相见后,萧景琰重新面向百官与万民,朗声道:“众卿平身!南疆已定,叛首伏诛,此乃将士用命,上天庇佑,亦离不开皇后于京城稳定大局、统筹后勤之功!朕,与你们,与天下万民,同享此胜!”
“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这一次,对皇后的赞誉与对皇帝的崇拜交织在一起,声震寰宇。
盛大的凯旋仪式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萧景琰入太庙告慰先祖,于乾元殿接受百官朝贺,颁布了一系列封赏南疆将士、减免南疆赋税、抚恤阵亡官兵的诏令。每一项决策都彰显着明君的胸怀与魄力,也隐含着沈清辞监国期间打下良好基础的影子——那些关于抚恤、安民的细致章程,早已在她主持下拟定完善。
直至夜幕降临,喧嚣散尽,夫妻二人才终于在隔绝了外界的乾元殿后殿,有了真正独处的时间。
萧景琰已换下戎装,穿着一身舒适的玄色常服,紧紧将沈清辞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却又小心地避开了她隆起的腹部。他将脸埋在她颈间,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而安心的淡雅药香,久久不语。
沈清辞也环抱住他精壮的腰身,感受着他胸腔内有力的心跳,数月来的担忧、疲惫、以及在阴谋中独撑大局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无声的依赖。
“清辞,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萧景琰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愧疚。他已从沈清辞让信使带去的密报中,知晓了京城发生的流言、下毒、引虫等一系列风波,更知道她体内余毒未清。
“陛下说的哪里话,”沈清辞轻轻摇头,“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她抬起头,眼中忧色重现,“墨渊之患,并未因南疆之平定而消除,反而可能更加迫近了。”
她将墨云舟传来的关于“海蛇窟”和“遗落之境”航道的密信,以及凌云监视西郊猎苑发现的“地面震动”和周文正府上的可疑迹象,详尽地告知了萧景琰。
萧景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冰冷。“‘海蛇窟’……‘迷途雾障’、‘噬魂之啸’、‘归墟之眼’……好一个墨渊!果然贼心不死,竟将手伸得如此之长!”他松开沈清辞,在殿内踱步,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还有京城!朕的脚下,竟然藏着如此毒瘤!周文正……朕待他不薄,他竟敢勾结前朝余孽,图谋不轨!”
“陛下息怒。”沈清辞安抚道,“如今我们已知其部分布局,便有了应对之机。云舟已在海上盯住‘海蛇窟’,臣妾也已派出一支精锐舰队前往增援。京城这边,周文正及西郊猎苑也在监视之下。只是……墨渊‘百日之期’将至,我们需尽快行动,不能等他准备就绪。”
萧景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不错!被动防御,只会被他逐个击破!必须主动出击,打乱他的部署!”他走到沈清辞面前,沉声道,“清辞,朕意已决,对墨渊残部,发动总攻!”
“总攻?”沈清辞凝神静听。
“是,水陆并进,双管齐下!”萧景琰语气决绝,“海上,以云舟为首,联合我们派去的援军,寻机拔除‘海蛇窟’这个毒牙,切断墨渊重要的海上补给线和前进基地!若能从中获取关于‘遗落之境’航道的更多机密,更是大善!”
“陆上,”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座诡异的西郊猎苑,“由朕亲自坐镇,调动京畿大营及皇城司精锐,严密监控,甚至……在必要时,主动出击,清查西郊猎苑!朕倒要看看,那‘渊薮’之中,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那‘京都地火’又是何物!同时,对周文正及其党羽,暗中收网,搜集罪证,务必将其一网打尽,肃清朝堂!”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且风险巨大的计划。无论是海上攻打经营已久的“海蛇窟”,还是陆上清查可能布满机关的皇家猎苑,都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沈清辞看着他坚毅的侧脸,知道这是他权衡利弊后做出的最果断的决策。拖延,只会让墨渊的阴谋继续发酵。
“臣妾支持陛下的决定。”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海上之事,需充分信任云舟,他熟悉墨家手段,或有奇策。陆上行动,务必周密计划,猎苑之内,恐有重重机关,需派遣最顶尖的机关师随行。至于周文正……其党羽未必仅限于朝堂,需防其狗急跳墙,在京城制造混乱。”
“朕明白。”萧景琰反握住她微凉的手,给予她温暖和力量,“清辞,你身怀六甲,又余毒未清,接下来的风波,你需在宫中静养,外面的事,交给朕。”
沈清辞却摇了摇头,抚着腹部,眼中闪过一丝母狼护崽般的锐光:“陛下,臣妾无碍。调理这些时日,余毒已去大半。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臣妾岂能置身事外?至少,这京城内的动向,臣妾需与陛下一同掌控。惠民药局、女官学堂,乃至后宫,都是信息汇集之地,或能发现蛛丝马迹。”
看着她眼中的坚持,萧景琰深知无法改变她的心意,终是叹了口气,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好!但你要答应朕,无论如何,以自身和孩子的安危为重!”
“臣妾答应陛下。”
帝后二人,在历经分别与风波后,再次并肩站在了风暴眼的位置。一个宏大的、针对墨渊势力的总攻计划,就在这乾元殿的夜色中悄然定下。战争的阴云,并未因南疆的平定而散去,反而从边陲蔓延至海疆,更笼罩了帝国的中枢。
然而,就在萧景琰准备召见心腹重臣,详细部署水陆总攻方略之际,凌云却带着一个刚刚收到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消息,连夜叩响了宫门。
“陛下,娘娘!”凌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监视猎苑的兄弟发现,半个时辰前,猎苑深处,并非地面震动,而是……而是升腾起一股极其淡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烟,伴有刺鼻的硫磺与硝石气味!虽然很快消散,但绝不会错!他们……他们在里面炼制或者测试……火药!而且规模恐怕不小!”
萧景琰与沈清辞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火药!西郊猎苑!墨渊的“地火”,难道指的就是这个?他们竟然在皇家猎苑内,秘密囤积和试验火药!他想做什么?在“百日之期”到来时,将整个京城……付之一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