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二十年,四月一日。
暮春时节,黄昏的光线混着剑网的光芒如同被稀释的蜜糖,懒洋洋地涂抹在外城南区最南陲的土地上。
这里紧挨着那堵接天连地、沉默守护了数百年的泰坦之墙,荒僻得连铁甲军团的关节摩擦声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寒高庄,一个地图上几乎寻不见的小点,几十户土坯房散落在贫瘠的坡地上,炊烟稀稀拉拉,透着股与世无争的萧索。
任谁也想不到,这片鸡犬相闻的寻常之地,地下却盘踞着天岚最令恶徒贪官闻风丧胆的暗影——“刺客联盟”。
这名字听着瘆人,庄里的老农却不怕,闲时蹲在田埂上抽旱烟,还能咂摸着嘴夸两句:“那帮穿夜行衣的后生?嘿,是咱们穷人的刀!专捅黑心烂肺的!”
庄里娃娃顽皮,夜里哭闹,大人一句“再哭,让联盟的叔叔把你抓去练刀!”比什么都管用。
只杀恶人,这是铁律,也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底气。
庄西头,有座不起眼的大宅院。
青砖高墙,乌木大门,看着像是哪个落魄乡绅的祖产,透着股刻意为之的低调。
唯有穿过那不起眼的门楼,才知内里乾坤。
庭院深深,移步换景,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一砖一瓦都透着隐世的奢华与讲究。
光线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洒进最深处那间轩敞的大厅堂。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醇厚焦香,混杂着名贵熏香清雅的尾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子身上的脂粉甜腻。
厅堂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罗汉床上,横卧着一人。
青白二色的素雅长衫,料子是顶级的云锦,却穿得随意,领口微敞。
尖削的下巴,衬得那张三四十岁的脸精明中带着点刻薄。
一头灰黑色的长发,不像寻常男子束髻,而是精心编成一条油亮的长辫子,辫梢垂在肩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似乎总是眯着,只留两道细细的缝,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光。
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上弯着,挂着一丝仿佛刻在脸上的、温和无害的微笑。
一只通体翠绿、尾羽如剪的梧桐鸟,乖巧地立在他肩头,偶尔用嫩黄的喙啄理一下羽毛。
此人名为银染。
此刻,他半倚半躺,舒适地枕在一名身着藕荷色薄纱裙的美人丰腴的大腿上。
另有两名姿容出众的女子,一人跪坐榻边,纤纤玉指剥着水晶盘里冰镇过的、产自南疆的紫玉葡萄,小心地喂入他口中;另一人则半跪在身后,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捏着他的肩颈。还有一人,捧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薄胎茶盏,袅袅茶烟氤氲。
他腰间别着一把素面木骨的纸折扇,此刻未开。手中却擎着一杆尺半长的黄铜烟枪,烟锅里的烟丝正“滋滋”地燃着,红光明灭。
他深深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鼻端缓缓溢出,模糊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派富贵闲人、醉生梦死的逍遥气象。
厅堂角落,侍立着几名身着黑色紧身劲装、气息沉凝的护卫,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
就在这慵懒奢靡的黄昏图景里,异变陡生!
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活力,凝固成了沉重的水银!
窗棂透入的昏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厅堂里弥漫的烟香、茶香、脂粉香……
所有气味,连同声音,都被一种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威压狠狠碾碎!
“噗通!”“噗通!”
角落那几名气息沉凝的兜帽黑风衣护卫,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眼白一翻,软软地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肩头的梧桐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扑棱着翅膀飞起,撞在雕梁上,又惊惶地落到窗边高几的花瓶后,瑟瑟发抖。
剥葡萄的女子指尖一颤,晶莹的葡萄滚落在地;揉肩的女子双手僵住;奉茶的女子更是手一抖,名贵的茶盏脱手坠下!
银染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的凝固。
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
狭长的眼缝里,瞬间爆射出两道如同淬了寒冰的精芒!锐利、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与他平日的温吞判若两人!
“下去。”
两个字,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烟熏过的沙哑,却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名惊慌失措的美人如同受惊的雀鸟,瞬间噤声,连滚落的茶盏都顾不上捡,低垂着头,脚步凌乱却异常迅速地退出了大厅,消失在侧门的阴影里。
顷刻间,奢靡慵懒的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旷厅堂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尚未散尽的烟丝焦香。
银染缓缓坐直了身体,不再是那副慵懒横卧的姿态。
他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动作沉稳从容。顺手拿起腰间那把折扇,并未展开,只是用冰凉的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着那杆黄铜烟枪,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双重新眯起、却掩不住锐利锋芒的眼睛。
“吱呀——”
沉重的乌木厅门,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影,踏着门外涌进的、最后一缕带着沙尘气息的暮光,走了进来。
一袭银白!
并非雪色的纯白,而是一种流淌着月华般冷辉的银!风衣的料子挺括垂坠,纤尘不染,双肩、胸口、后背,三对用极细的银线精绣的羽翼纹路,在昏暗中隐隐浮动,带着非人间的神只威严。
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其名为“霜月”,寒气内敛。
银色的头发,如同凝固的月光,随意披散,几缕垂落,半遮住那狭长深邃的眼眸。露出的那部分侧脸,线条冷峻如同刀削斧凿,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淡的银色,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化的寒冰与星辰,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
他站在那里,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整个厅堂的空气都仿佛向他臣服,变得粘稠而沉重。
暮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神只投下的帷幕。
正是“剑神”御国千夜。
“哦呀……” 银染脸上那丝刻在骨子里的微笑重新浮现,只是此刻,那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与凝重,像一层精心描画的面具。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烟熏火燎后的沙哑圆滑,如同戏台上的开场白:
“这不是……剑神大人吗……”
他微微欠身,姿态恭敬,眼神却透过眯起的眼缝,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这尊行走的人间兵器。
“您贵足踏贱地……”他手中的折扇停止了敲击,烟枪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眼底的算计,“有何贵干哪?再找‘凝元衍神丸’小可真的没有了……” 银染自称“小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探询。
御国千夜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线,扫过空旷的厅堂,扫过地上昏迷的护卫,最终落在银染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银染握着烟杆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分。
“这几日,”御国千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银染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可能有大事发生。”
他顿了顿,那双银色的眸子,仿佛穿透了银染精心维持的笑容,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你……”他的目光扫过银染腰间的折扇和手中的烟枪,如同扫过两件无关紧要的玩物,“和你的组织,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银光一闪!
如同撕裂暮色的银龙!
御国千夜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厅门还在微微晃动,门外,是寒高庄寻常的、被暮色和剑网笼罩的黄昏景象,仿佛刚才那神只般的降临,只是一场幻觉。
“呼……”
直到那银色的身影彻底消失,银染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口气,仿佛抽走了他脊梁里支撑的某种力量,让他盘坐的身形微微松懈下来。
厅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还在孤独地明灭,映着他脸上那丝已经有些僵硬的微笑。
他拿起黄铜烟枪,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熟悉的灼痛感,才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大事……”银染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眯眯眼望向门外沉沉的暮色,那里面,翻涌着与方才慵懒享乐截然不同的、如同深潭般的幽暗与算计。
折扇在掌心无意识地转动着,冰凉的扇骨硌着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