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间的热气袅袅浮着,清淡的菜香里,皇帝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却也透出不容置疑的份量。
“月舞的身份……”钟离怀民的目光扫过鹤雨纯低垂的金发,眼底是深沉的忧虑,“朕……不能明诏天下。
朕……百年之后,那把椅子下,白骨累累……朕……不忍她再被卷入那等腥风血雨之中。”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温热的杯壁,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日既然见了月舞一面,月舞亦不愿随朕前往皇宫……也不失为好决定。平安……安稳,也好。朕当了半辈子多皇帝,虽富贵莫过帝王家,然而亦是有苦难言……”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鹤元劫,那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托付。“鹤元劫。”
鹤元劫闻声,立刻放下碗筷,起身,肃然躬身:“草民在。”
“你护皇亲,有功,之前演习又立下一等功勋,忠勇可嘉。”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落地,“朕听闻你善用一把黑剑……朕封你为……黑剑男爵。”
“男爵”二字一出,营房内气息微微一凝。御国春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微动,祝凛凛依旧如磐石。
鹤元劫黝黑的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沉声道:“谢陛下隆恩。”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草民的剑,名为‘归墟墨羽’。”
钟离怀民冰蓝的眸子在那柄宽厚如山岳的长剑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那便……称‘归墟男爵’。”
轻飘飘几个字落下,便定了乾坤。
天岚爵位,公、侯、伯、男,四阶分明。
男爵虽是最末,却也从此与平头百姓划开了天堑。
虚职,无封地,然每年几百两白银的俸禄,是实实在在的供奉。
更要紧的是那“爵”字本身——自此便是入了贵族门墙,身披皇恩!
寻常品级官员,再想动他,便得掂量掂量这“男爵”二字的分量!
男爵拥有皇城居住之权,可以买卖地皮,建筑房屋,当然那也是要银钱铺路的,但这身份的门槛,已是迈过去了。
鹤元劫自己倒不甚在意。
男爵也好,平民也罢,他心中那把火,只在剑网之外,在铁甲军的血债上……
再说了,自己和御国千雪已然是法定夫妻,若认真论地位,自己即便在皇城也能数得上了。
这爵位,不过是锦上添花,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意外得来的身外之物罢了。
他再次躬身:“谢陛下。”
皇帝的目光掠过鹤元劫,落到他身旁的御国千雪身上。目光在她无名指那枚流转幽光的金刚石戒指上停留了一瞬,又无声移开。
有了御国千雪的婚书,鹤元劫本已不算白身,这男爵之位,更像是皇帝对这位御国家“女婿”身份的一种额外确认与加持。
钟离怀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皇甫逸尘身上。
御国春适时地微微倾身,声音温和地响起:“陛下,这位便是我之前跟您提起的皇甫逸尘公子,本是岚安城人士,现居中城。其祖父皇甫嵩,乃先帝亲封的‘双剑男爵’,其兄长皇甫良泽,为国捐躯。”
他点到即止,将皇甫家的忠烈背景轻轻带过。
在此前御国春老爷子已经将皇甫逸尘放弃皇家卫锦绣前程、追随鹤雨纯加入守望者的选择,含蓄地讲明了。
钟离怀民的目光落在皇甫逸尘身上。
这少年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面容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那双手骨节分明,年少豪杰也。
皇帝何等人物?目光如炬,扫过皇甫逸尘看向鹤雨纯时,那极力掩饰却依旧藏不住一丝柔光的眼神,又扫过鹤雨纯因提及他而微微放松的肩线……心中便已了然。
更兼其祖父是男爵,兄长又为国捐躯……
皇帝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沉默片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口玉言的笃定:
“皇甫家……忠烈传家。皇甫逸尘。”
皇甫逸尘心头猛地一跳!
他立刻起身,动作干净利落,躬身行礼,声音竭力保持平稳:“草民在!”
“朕……着你承袭‘双剑男爵’之爵位。”钟离怀民的声音在营房里回荡。
“双剑男爵”!
四个字在皇甫逸尘脑中轰然炸响!
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又在四肢百骸间奔涌激荡!
俊朗的面容血色上涌,又瞬间褪去,变得苍白!紧握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起来!
皇甫家的爵位!
祖父半生戎马挣下的荣光!
兄长至死未能继承的遗憾!
这一切,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心头多少年!
振兴门楣!光耀先祖!
这几乎成了刻进他骨血里的执念!
为了这份执念,他曾立志要考入皇家卫,一步一步,重拾家族荣光!
可为了雨纯妹妹……他放弃了那条看似光明的坦途,选择了荆棘遍布的守望者之路。
他本以为,这条路,或许要用更漫长的时间,流更多的血,才能触摸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万万没想到!
就在这兵营陋室,一顿清淡的午膳席间,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口谕,如同传说中九天垂落的甘霖,瞬间浇灌了他心中那几乎干涸龟裂的夙愿之田!
爵位!
双剑男爵!
他皇甫逸尘终于光耀门楣!
钟离怀民的声音继续响起,打断了他翻腾的心绪:“皇甫家旧宅……现在何处?”
“现属宇文公爵名下……”御国春低声道,他先前专门查了查。
这事皇甫逸尘都不知道……
皇帝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处理这等俗务有些厌烦,他看向御国春,“竟是宇文公爵……难办啊……这样吧,国库下拨黄金两万两。
御国春,这两万两黄金不日送至你府上,到军营多有不便。这两万两,由归墟男爵与双剑男爵……平分,添置家当罢。”
两万两黄金!
轻飘飘一句话,便是寻常百姓几十辈子也挣不来的泼天富贵!
足够在皇城购置一处奢华的宅邸!
御国春立刻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看向鹤元劫与皇甫逸尘,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皇甫逸尘暗挑大拇指,罢了!
不愧是御国公叔老爷子!说话算话!
祝凛凛那如同磐石般的身躯纹丝不动,褐色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她记下了皇帝说的每个字。
皇帝金口已开,两人的爵位,黄金,从此刻起,便是板上钉钉,和落实了没有区别!
皇甫逸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狂喜与酸楚混合的激流。他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
“臣……皇甫逸尘,谢陛下隆恩!”
这一声“臣”,不再称“卑职”,是他对自己新身份最郑重的确认!
“……臣鹤元劫,谢陛下隆恩。”鹤元劫也学着谢皇恩。
一万两黄金?
那是多少?
自己那回立一等功是五两,还在鹤雨纯妹妹那边藏着……
脖子上这戒指,一对是九十九两,黑市上一个戒指一千两……
十个戒指……
我的老天爷!这下子可以报齐家的恩情了!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低垂,细长的手指捏着银汤匙。只是汤匙她指尖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平时长了那么一瞬。
冰封的眼底,无人窥见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涟漪。
皇甫逸尘……倒是捡了个泼天的机缘。她眼角的余光,无声地扫过身旁鹤元劫那依旧沉稳的侧脸……
他……
也是贵族了。
即便脱离自己,他也是贵族了。
还会像之前那样和自己相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