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像是被淘洗过的米缸,只剩下几颗硬实的谷粒。
守望者预备部队,拢共就十一个人:鹤元劫、鹤雨纯、皇甫逸尘、烈火云依、南荣宗象、燕佐、明哲、吴怀志、麻东岳、何正桃,再加个总斜眼看人的解时序。
鹤元劫站在队列里,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或熟悉或带着点刺儿的脸,心里头也跟着空了一块。
往日里乌泱泱的营盘,分作了好几股细流,守望者、看门人、巡界使、试炼军……各奔前程,人声都稀薄了三分,连风吹过沙土地扬起的灰尘,都显得格外寂寥。
好在,这十颗谷粒,都是他熟悉的。
吴怀志那小子,依旧咋咋呼呼,练个骑马都能把马惊得尥蹶子,惹来教官一顿吼。不过很快他就熟练了,还算是有天赋……
麻东岳和何正桃挨在一起,一个笨拙地控着缰绳,一个紧张地揪着马鬃,像两只误入马群的鹌鹑……
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分列左右,一个红发如火,策马奔腾时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一个墨蓝沉静,控马如臂使指,冰蓝的剑意偶尔随剑尖逸散,冻得马蹄下的草叶都挂上白霜。
两人偶尔眼神对上,一个瞪眼,一个推推那副崭新的金丝眼镜,空气里便噼啪溅起无形的火星子。
燕佐则沉默得像块山岩,骑在马上也稳如磐石,指间偶尔夹着未点燃的“忘川”,目光沉沉,不知望向何方。
总之大家都练的不错,毕竟从小到大多多少少都接触过马匹。
至于那个刺头解时序,不知怎么的,始终练的不好,似乎是对骑马没什么天赋,可能也是没什么人愿意指导他吧……
鹤元劫骑马练的很不错,可能是没有剑渊,所以别的方面都有天赋。不过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另一侧。
妹妹鹤雨纯和皇甫逸尘正牵着马并肩而行。
金发少女身姿轻盈,绿烟似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前方,偶尔侧头与身旁的少年低语几句。
皇甫逸尘依旧那副正经模样,双剑抱在胸前,身板挺得笔直,只是看向鹤雨纯时,那十分官方的眼底,才会悄然化开一丝极淡的暖意……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连马蹄踏地的节奏都隐隐相合。
鹤元劫看着,心头五味杂陈。
一丝欣慰像温吞的水漫上来,为妹妹眼底的光彩,也为皇甫逸尘那份不易察觉的守护。
可紧接着,便是更沉重的担忧……
守望者这条路,刀头舔血,荆棘密布。他千不愿万不愿雨纯涉险,却终究拗不过她的执拗。
如今倒好,把皇甫逸尘这前途无量的贵族天才也“搭”了进来。
不过……
鹤元劫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这“搭”也不算白搭,皇甫小子那双眼睛,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雨纯,他那点心思,瞎子都瞧得出来!
为了妹妹,这小子怕是把皇家卫都抛到脑后了。
日子在枯燥又艰苦的训练里一天天碾过。
练骑马,练剑意与坐骑的配合,练马上劈刺、闪避、合击。
沙土地被马蹄踏得稀烂又晒硬,周而复始。汗水浸透衣甲,又被风吹干,留下白花花的盐渍。
两个月的光景,就在这单调的重复和日头的曝晒下溜走了。
训练间隙,鹤元劫常会独自找个僻静角落,靠着冰冷的兵器架或是粗糙的老树根坐下。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脖颈,带来一丝黏腻的痒意。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颈间皮肤下,那枚硬硬的、温润的物事——一根细皮绳穿着,贴着心口的位置。
他摸索着,将它从汗湿的衣领下勾了出来。
那枚戒指,“磐石同心”。
这是他和御国千雪那场荒诞“婚姻”的唯一纪念。
冰凉的金刚石贴在汗津津的掌心,激得他微微一颤。
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剜了一下,空落落的,缺了一块。
那枚戒指的存在感,在汗水和疲惫的冲刷下,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那个女人……
御国千雪。
那张堪称造物主杰作的脸庞,银发如瀑,蓝眸似冰封湖泊,身姿优雅得如同画中走出的神只。
午夜梦回,那惊心动魄的容颜会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脑海,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冲击力。
可她的性子……鹤元劫皱起眉。
尖酸、刻薄、掌控欲强得像只张牙舞爪的猫,总爱用带刺的话把他扎得浑身不自在。又是一个天生的表演大师,弄得自己无所适从……
他本该敬而远之的。
然而,自从得知她那位“公叔”父亲御国春的后宫倾轧,得知她从小在扭曲的“完美”面具下挣扎求存,那份疏远里,便不知不觉掺进了别的东西。
像一层薄冰下涌动的水流,是……理解?
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之间那纸盖了结婚章的契约,白纸黑字,在天岚律法上钉得死死的,是真正的夫妻。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一场心照不宣的戏码。
原本该是这样的……
但鹤元劫心里还是有点难以释怀,这种感觉在这两个月愈演愈烈……
她之前总爱给他寄东西。
澡豆、糖果什么的,还有那本《乔凡传奇》,还在明哲那里。
之前每次收到,鹤元劫都尴尬的牙痒痒,骂骂咧咧地拆开,又骂骂咧咧地收下,心里头却像被羽毛搔过,留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
后来又发生了那些事情……
那个吻,她当时的表情,鹤元劫的食指摸了摸嘴唇……
自己已然辨不清真假了。
但眼下无所谓真假,自己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她的存在……
可这两个月,空空如也。
没有包裹,没有信件……
只有日复一日的训练,尘土,汗水,还有颈间这枚冰凉沉重的戒指。
习惯了那点带着刺的“骚扰”,骤然沉寂下来,反而像缺了什么。
想起她,心里头就莫名地别扭,像有只小猫爪子在不轻不重地挠。
她在干什么?
有没有好好吃饭?
还是总吃流食吗?
她……加入守望者预备部队了吗?
难道,自己对于她来说……
即便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自己与她也终会成为过客么?
会形同陌路吗……
这原本该是他之前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如今它真有可能发生时,那滋味儿……竟有些涩。
自己要不要联系她呢?
不行……
若是热脸贴冷屁股,反被她嘲讽一番……
自己真得找个地方挖个坑跳进去把自个儿埋起来!
思绪如乱麻,这天下午有了“转机”。
日头西斜,把训练场染成一片疲惫的金红。
众人刚解散,浑身汗臭,正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营房挪。
吴怀志眼尖,老远就瞅见营部门口站着的镖局的人,手里拿着个包裹,上面三个大字——鹤元劫。
“哟!劫哥儿!你的包裹!”吴怀志扯着破锣嗓子,一嗓子嚎得半条街都听见了,还故意挤眉弄眼,“瞧着包装……啧啧!嫂子寄来的吧?嘿嘿!”
鹤元劫心头猛地一跳,脚步顿住。周围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和促狭。他强作镇定,走过去。
那包裹不大,用上好的靛蓝色云纹锦缎包着,四角压得平整,透着一股子与兵营格格不入的矜贵气。包裹一角,一行娟秀又带着点冷峭劲儿的字迹:
寄:416兵营 鹤元劫(收)
落款:御国千雪。
“欧吼!猜对啦!”吴怀志怪叫一声,麻东岳和何正桃也好奇地凑过来。
连走在前面的南荣宗象都推了推金丝眼镜,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烈火云依抱着臂站在不远处,红眉毛挑了挑,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马尾辫甩得老高。
鹤元劫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耳根子烫得厉害。
他一把抓过包裹,在吴怀志等人“快拆快拆”的起哄声里,几乎是落荒而逃,钻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营房。
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跳。他背靠着门板,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
指尖有些发颤,摸索着解开锦缎上精致的盘扣。锦缎滑落,露出里面一个朴素的深棕色硬纸盒。
打开盒盖。
没有甜腻的点心,没有嘲讽的古籍,更没有捉弄人的粉末。
只有一双靴子。
崭新的马靴。
皮质厚实油亮,针脚细密匀称,靴筒高度恰到好处,靴底铆钉排列整齐,散发着新鲜皮革和鞣料混合的、沉稳好闻的气息。
一看就是上等货色,比兵营里配发的制式皮靴不知强了多少倍。
靴子下面,压着一个素白的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鹤元劫拿起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素白的信笺。
信笺上,墨迹淋漓,只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带着主人一贯的冷淡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无聊。”
鹤元劫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笺,看着盒子里那双做工精良、显然价值不菲的皮靴,再看看这两个墨汁饱满、几乎要跃出纸面的字。
心里头那只乱挠的猫爪子,忽然就停了。
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茫然、气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猛地冲了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
这女人……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