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淡金色的剑网在远处流淌。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丝爆炸的硫磺味、草木的焦糊气,混杂着山野清晨特有的清冽潮湿。
封人山脚下……
南荣宗象墨蓝的长发被露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苍白的额角。
他拄着银剑,剑尖深陷在泥地里,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昨日上官先生神只般的爆发历历在目,漫长的地下逃亡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他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仔细地拂去轮椅靠背上凝结的冰凉露珠。
那架轻韧的合金轮椅,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丛中,像是一个被遗忘的符号,与昨夜星穹下那毁天灭地的墨绿身影,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轮椅旁,烈火云依半跪着。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上官水流,让他虚弱无力的身体靠回轮椅柔软的靠垫里。
上官水流双目紧闭,墨绿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呼吸微弱而绵长,仿佛随时会散掉。
那身宽大的白袍沾染了沙尘和草屑,皱巴巴地裹着他单薄的身躯,哪里还有半分悬浮星野、手撕铁甲的神威?
只剩下透支过后的极致脆弱。
“轻点……”南荣宗象低声提醒,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紧绷。
“用你说。”烈火云依没好气地低声回了一句,动作却下意识地放得更轻。
她红宝石般的瞳孔里,映着上官水流苍白如纸的脸,昨夜那震撼灵魂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不息,心绪复杂难言。
她粗暴地扯下自己火红外袍的里衬——一块相对干净的细棉布,胡乱地擦了擦上官水流脸上沾染的尘土和冷汗……
安顿好上官,两人合力将轮椅推上还算平整的土路。
南荣宗象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呻吟,脊柱末端的剑渊空空荡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隐痛。
烈火云依也好不到哪去,虽比南荣强些,但连番激战、长途奔袭,再加上精神上的巨大冲击,也让她脚步虚浮,往日那风风火火的劲头被沉重的疲惫压了下去。
封人山闹鬼的传言早已深入人心,这地界人迹罕至。
两人推着轮椅,在灰蓝的天光下默默走着,车轮碾过冻硬的土路,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四下里只有风声呜咽和远处剑网的嗡鸣,更衬得天地寂寥。
走了小半日,日头爬高了些,灰蓝的天幕依旧压抑。
终于看到前方一条稍宽些的官道。又等了许久,才远远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
一辆破旧的老马车慢悠悠地驶来,拉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毛色灰败,眼神浑浊。
赶车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
老汉看到路边三人,尤其那架轮椅和轮椅上闭目昏睡、气息微弱的少年,还有两个形容狼狈、带着兵刃的年轻人,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和畏惧。
封人山方向来的,总透着不祥。
“老丈!”南荣宗象强打精神,上前一步,声音尽量温和,“行个方便,载我们一程,去外城东区333兵营方向,车资好说。”
老汉犹豫着,南荣宗象虽然狼狈但矜贵气度依旧。
老汉目光从南荣宗象转向烈火云依腰间那柄寒气森然的长刀,最终落在轮椅上面无血色的上官水流身上,终究是心软了,叹了口气:“上来吧……地方挤,那轮椅只能绑在车尾了。”
“多谢老丈!”南荣宗象松了口气,连忙掏出一小块银子塞过去。
“好家伙……发财了!”老丈满眼放光,揣起银子。
车厢狭小破旧,弥漫着一股陈年稻草和牲口的气味。
南荣宗象和烈火云依勉强挤了进去,上官水流的轮椅则用麻绳牢牢捆在车尾的行李架上。
老马拉着超载的马车,走得更慢了,车轮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摇晃,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路走走停停。
老汉心疼他的老马,时不时要停下让马歇口气,饮点路边的脏水。
南荣宗象靠在破旧的车厢壁上,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忽冷忽热,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不想在烈火云依面前露怯,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出卖了他。
“喂……冰块脸。”烈火云依推了他一把,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塞过来一个水囊,“喝口水……别死人家马车上!”
南荣宗象本想回呛,但喉咙干得冒烟,只得接过水囊,冰凉的清水入喉,稍稍缓解了灼烧感。他闭着眼,低声道:“粗鄙女人……”
“哼!当时……冻死你算了!”烈火云依哼了一声,别过脸看向窗外灰扑扑的景色,耳根却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
她悄悄瞥了一眼南荣宗象难受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硬邦邦的肉干,没好气地塞到他手里:“吃!饿死鬼投胎!”
南荣宗象看着手里那一整块带着体温的肉干,愣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小口啃了起来。
肉干又硬又咸,却成了此刻支撑身体的一点能量。
颠簸摇晃中,天光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直到第二天夜幕再次降临时,那熟悉又陌生的、弥漫着混合草木湿润气息的333兵营,才终于在灰蓝的暮色和剑网的微光中显露出轮廓……
南荣宗象几乎是滚下马车的,有333兵营的兵来迎,南荣让他们去自己宿舍拿钱,总之额外多给了老汉一小锭银子,算作辛苦钱。
老汉千恩万谢,赶着老马离去……
回到熟悉的、被藤蔓包裹的营地,两人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
南荣宗象再也支撑不住,高烧彻底爆发,一头栽倒在自己的铺位上,昏睡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333营弥漫着药草和疲惫的气息。
上官水流一直昏睡,气息微弱,但墨绿的瞳孔深处那流转的叶脉光影似乎稳定了些许。
白亭子和糖果没在营中,上官前去救二人之前通过世界树根须给二人传递了信息:“这边有任务,约数日,故年关不归中城。你二人安心过年,不必挂怀。”
上官水流不想让那二人过于担心,让他们过个消停年罢……
不过这二人不在可苦了烈火云依……
她像个陀螺,两头忙活!军营中其他人都忙着填去向表谁也没闲心帮忙……
于是烈火大小姐一边笨手笨脚地给上官擦脸、喂点稀粥,一边还要应付高烧呓语、时不时骂她“粗鄙女人”或是“泼妇”的南荣宗象。
她嘴上骂骂咧咧,似乎嫌弃南荣娇气,喂药的动作却不再像最初那样毛手毛脚,甚至会记得先把药吹凉些……
上官水流在第三天清晨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依旧疲惫,但已有了焦距。
他靠在床头,听着烈火云依语速飞快、夹杂着个人情绪地汇报了封人山和地道尽头的一切:戴面具军团、怪人、爆炸、密室、地道、邪旗、铁甲军、石缝里藏身、被包围、以及他最后如同神临的爆发。
听完,上官水流沉默良久,墨绿的眸子望着窗外爬满藤蔓的屋檐……
“知道了。”他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他让烈火取来纸笔,靠在床头,就着昏暗的晨光,开始书写一份简短的报告。
字迹清癯有力,条理清晰,却只字未提铁甲军团和剑网之外的景象,毕竟天岚只有守望者可以出天岚,否则是大罪。
这报告只重点描述了封人山匪患、邪教活动迹象、地道规模以及其有可能通向天岚之外……
写罢,他小心地吹干墨迹,将报告折好。“此报告,我自己呈交上峰,自有人接手探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烈火云依上,眼神深邃,“至于那旗子……交给燕佐先生,真实情况也可以向燕佐先生讲明。”
他看向勉强能坐起身、脸色依旧苍白的南荣宗象,以及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烈火云依。
“对付这种盘踞阴影、行事诡秘的组织,单靠上面……不够。须得黑白两道,共同发力。”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况且,上面有些人……未必尽心。燕佐先生,能量大,可靠。”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你二人,须即刻动身,将此间真相,原原本本,告知燕佐。年关已过,交换军活动早已结束,回去还要填写去向表格,路上……莫再耽搁。”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南荣宗象烧退了些,虽仍虚弱,但已能行动。
两人一齐向依旧虚弱的上官水流跪拜,郑重感谢他救命之恩,而后辞行。
烈火将那面灰蓝邪旗仔细包好又检查一遍,贴身藏起。
时间仓促,只能雇车。
于是一辆从333营周边临时雇来的、同样不怎么舒适的马车,载着两人驶向归途。
车轮滚动,再次碾过外城崎岖的土路。
车厢里气氛有些沉闷,却也少了些往日的剑拔弩张。
“喂,冰块脸……还撑得住吧?”烈火云依抱着刀,斜睨着靠在对面的南荣宗象。
南荣宗象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懒得抬:“管好你自己,泼妇。别半路又惹出什么祸事,连累我。”
“哈……连累你?昨晚是谁烧得说胡话,拉着本姑娘袖子喊‘母亲别走’?”烈火云依毫不客气地揭短。
南荣宗象苍白的脸上瞬间涨红,猛地睁开眼,墨蓝的瞳孔里满是羞恼:“你……你胡说八道!”
“哼!敢做不敢认?南荣大少爷就这点出息?”烈火云依得意地扬起下巴。
“我……唉。”南荣叹了口气思考怎么怼回去……
总之,一路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的调子又回来了,刻薄的话语也没少。
但不知为何,那尖锐的棱角似乎磨平了些许。
烈火云依骂完,会顺手把水囊丢过去。
南荣宗象嘲讽完,会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这几天重新备下的干粮分她一半。
目光偶尔碰撞,会飞快地移开,却又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情绪——是并肩死战后的认同?
还是劫后余生的惺惺相惜?
抑或是……别的什么……
一路风尘,一路颠簸。
当那熟悉的、带着兵营特有汗味、尘土味和淡淡铁锈气息的416营地轮廓,终于在灰蓝的天幕下显现时,两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马车在营门口停下。
两人跳下车,顾不上形象,顾不上疲惫,也顾不上营地里投来的诧异目光,步履匆匆,径直朝着营地角落、燕佐那间挂着厚厚门帘的独门营房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