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后花园的狼藉自有仆役收拾。
夜风卷着焦糊味和残余的剑意,吹得人心里也空落落的。
御国春望着这群年轻人,脸上堆起殷切的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贤婿,雪儿,还有诸位小友,今日天晚,不如就宿在府上?明日便是除夕,咱们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岂不……” 话里话外,透着迟暮老人渴望天伦的孤寂。
“不必。” 御国千雪的声音斩钉截铁,冰蓝的眸子扫过父亲,没有丝毫波澜,“我们回四合院。” 她太清楚明日这御国府会是何等“热闹”。
三妻四妾,庶子庶女,那些虚假的欢笑,刻意的奉承,还有那些投射在她身上或怜悯或探究的目光……那是她最厌恶的牢笼。
今日能得片刻清净,定是父亲特意支开了那些人。
御国春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他知道,那扇心门,依旧紧锁。
众人向御国春施礼道别。
御国春目光落在明哲那副裂成蛛网的眼镜上,摇摇头,对陈正吩咐:“去,把那块‘书海令’取来。”
不多时,陈正捧来一块巴掌大小、温润如玉的白色令牌,刻着“书海无涯”四字。
“小友,拿着这个,天岚上下大小书馆,皆可去得。”御国春道。
明哲捧着令牌,如获至宝,激动得手都在抖,连连道谢。
鹤元劫踌躇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枚沉甸甸的、从户部“讨”回来的一两黄金元宝,走到御国春面前,双手递上:“伯父,仓促而来,实在……没备什么像样的礼。这元宝,您别嫌少,算是我……一点心意。”
他脸膛微红,话说得磕磕绊绊,带着外城人特有的实在。
御国春看着那枚小小的金元宝,再看看鹤元劫真诚又带着点局促的眼神,心头蓦地一酸。
他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郑重地接过那枚元宝,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千斤重担。“好……好孩子!心意……伯父领了!” 声音竟有些哽咽。
鹤元劫深深一揖,转身跟上众人。御国千雪走在最后,跨过门槛时,脚步顿了顿。御国春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背影。
“婚礼……何时操办?”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不劳您费心了。” 御国千雪的声音依旧清冷,没有回头。就在御国春眼中光芒即将黯淡下去的刹那,那清冷的声音又飘来一句,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我走了……父亲。”
御国春浑身剧震,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道银发冰眸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才猛地转过身去,抬起袖子,用力按住了瞬间涌出的、滚烫的泪水。
陈正默默垂手侍立在一旁,无声叹息……
小小的四合院,在皇城除夕将至的喧嚣中,像一处静谧的港湾。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浮华与算计。
御国千雪站在院中,看着这方母亲、父亲、堂兄费尽心思给予自己的天地,冰蓝的眸子里情绪翻涌。
屋顶上偷听到的那些话,父亲迟来的悔恨,那笔带着补偿意味的钱……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罢了,血浓于水……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将纷乱的心绪压下。那些对父亲的恨,似乎被夜风吹散几许……
“地方不大,挤挤能住下。”她转身对众人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
一夜无话。
翌日,除夕。
御国千雪又睡到日上三竿。
推开门,冬阳懒懒地洒在青砖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气和热闹的声响。
只见小院里一派忙碌景象。
鹤元劫挽着袖子,正笨拙地帮着一正圆大师择菜,手上沾满了泥。
皇甫逸尘和鹤雨纯在井台边清洗瓜果,水声哗啦,鹤雨纯碧绿的裙角被溅湿了也不在意,笑声清脆。
明哲顶着副临时用细绳绑好的破眼镜,正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春联往门框上比划。
灶间热气腾腾,锅铲碰撞,一正圆沉稳的指挥声和食物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
御国千雪站在房檐下,看着这一幕,冰蓝的眸子有些发怔……
这样充满烟火气的、乱糟糟又暖融融的“家”的景象,于她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呦呵!小祖宗醒啦?”鹤元劫抬头看见她,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醒的正好!开饭!”
午饭极其丰盛。虽比不得御国府的珍馐美味,却胜在用心。
一正圆大师的手艺自不必说,皇甫逸尘竟也露了一手清蒸鱼,鹤雨纯拌的凉菜爽口,连明哲也贡献了一碟据说从古籍里看来的“如意糕”。
杯盘碗盏摆满了那张不大的四方桌,热气氤氲,笑语喧阗。
御国千雪坐在主位,面前依旧是一碗熬得稠稠的白粥。
她小口喝着,目光扫过围坐的众人。皇甫逸尘和明哲眼中是真诚的感激与祝福。
鹤雨纯……她碧绿的眸子看过来,少了几分往日的敌意和戒备,多了些复杂难言的东西,最终化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释然的笑容。
她端起一杯米酒,走到御国千雪面前,声音轻轻的,却很清晰:
“御国嫂嫂……以前……是我不好。现在我知道了,你们两人是真心相爱的……这杯酒,敬你和哥哥……百年好合。” 她脸颊微微泛红。
鹤元劫心想:妹妹啊妹妹,你还是太嫩……
御国千雪端着粥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冰蓝的眸子对上那双清澈的绿瞳,她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放下芥蒂后的真诚祝福,还有……对鹤元劫那份纯粹的兄妹之情。
她忽然觉得那碗白粥有些烫手,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红晕,竟悄悄爬上了她白皙的耳根。
她微微颔首,一正圆大师斟了为她一小杯米酒……
两人捧杯,一饮而尽。
下午,几人去皇城闲逛。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比昨日更添几分年味。卖糖瓜、剪窗花、写春联的摊子前围满了人。
路过报亭,赫然看到最新一期的《天岚日报》头版头条,斗大的字写着:“惊爆!银雪之花终落凡尘!御国千雪与外城新锐鹤元劫已于户部缔结婚书!”
还配了张画的图,画的是二人从户部出来,不像,但是那么个意思。
消息传得真快,像长了翅膀。
鹤雨纯看到那标题,眼神黯了黯,随即又释然,很自然的挽住了皇甫逸尘的胳膊。
皇甫逸尘会意,带着她走向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明哲推了推摇摇欲坠的眼镜,迫不及待地告辞,说要去配副新的,然后直奔天岚大学堂——书海令在手,一刻也等不得了。
一正圆大师则拎着菜篮子,慢悠悠地汇入采买年货的人流。
只剩下鹤元劫和御国千雪,在熙攘的皇城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阳光混着剑网的光,暖融融的,照得人有些慵懒。
路过一家皮货店,鹤元劫忽然钻了进去,不多时出来,手里捏着一根柔韧的褐色皮绳。
“喏。”他走到街角,将那枚价值千金的“磐石同心”戒指从无名指上褪下,用皮绳仔细地穿过戒圈,打了个结实的结,然后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塞进了衣领里,贴着胸口放好。
他拍了拍胸口,咧嘴笑道:“戴手上干活打架都不方便,怕刮花了。这样好,坏不了也丢不了!”
御国千雪看着他笨拙又认真的动作,看着他拍胸脯时那副“我很聪明吧”的得意劲儿,冰蓝的眸子微微弯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像初春湖面化开的一丝涟漪,却少了往日的讥诮和冰冷,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鹤元劫一抬头,正好捕捉到她唇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不由得愣住了。
今天的御国千雪……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晚上,小四合院里挂起了红灯笼。
年夜饭比午饭更丰盛,杯盏交错,笑语不断。
皇甫逸尘和明哲再次举杯,真心实意地感谢御国千雪的收留,送上新婚的祝福。
鹤雨纯也放开了些,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气氛融洽得不像话。
窗外,皇城上空开始零星地炸开绚丽的烟花,映得剑网之外墨蓝的天幕也有了短暂的斑斓。
几人商议,难得清闲,索性在皇城多盘桓几日,等初四再启程回军营。
年夜饭的暖意在小院里流淌,炉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御国千雪依旧只喝她的粥,但看着眼前喧闹温暖的景象,听着那毫无心机的笑语,感受着身侧鹤元劫身上传来的、带着酒气和烟火气的暖意……
她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除夕的暖意里,悄然松动,化开了一小片柔软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