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逸尘是在晌午头醒的。
阳光透过琉璃窗户格子,懒洋洋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印出几块亮堂堂的光斑。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儿和消毒水的味道,不算好闻,却让人觉得踏实。
他睁开眼,脑子还有点木,像是睡得太沉,沉进了水底刚浮上来。
他记得……
野狐岭……林子里……剃刀匠那张恶鬼似的脸……
还有自己肩膀上那火烧火燎、带着腐臭的剧痛……
报仇了……自己给兄长报仇了……再然后……
就是一片混沌的黑,和无数纷乱的梦。
梦里头暖烘烘的。
他好像见到了兄长皇甫良泽。
兄长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穿着月白的长衫,站在一片开满不知名小花的山坡上,冲他笑。
他说:“哥知道了,弟弟。” 声音温和,像春风拂过柳梢。
他还说:“你是好样的。”
后面好像还梦到了些别的,阳光很暖,有人在笑,记不清了,但都是些让人心里头舒坦的梦。
他试着动了动,左肩传来一阵牵扯的酸麻,倒不觉得疼了。
目光转动,落在床边。
鹤雨纯正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一头金发有些散乱地铺在手臂上,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微蹙着,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却微微抿着,带着点倔强的弧度。即便是这样趴着睡,也难掩那份清丽绝俗。
皇甫逸尘静静地看着,心里头某个地方,像是被这晌午的阳光晒化了,软软的。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鹤雨纯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碧绿的眸子起初还有些朦胧,待看清床上的人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时,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雨后的新叶,盈满了水光。
“皇甫哥哥!你醒了!”她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巨大的惊喜,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滚了下来,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滴在皇甫逸尘盖着的薄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皇甫逸尘想抬手替她擦擦,一动肩膀又牵着了,只好扯出个虚弱的笑:“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了么……”
鹤雨纯胡乱地用手背抹了把脸,破涕为笑,连忙起身:“我去叫军医!” 她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像只终于放下重担的小鹿。
不多时,一个顶着地中海发型、胡子花白的老军医被鹤雨纯拽了进来。
老头儿脾气看着挺好,慢悠悠地坐下,伸出三根手指搭在皇甫逸尘的手腕上,闭着眼号了会儿脉,又翻开他眼皮看看,最后轻轻按了按他左肩包扎好的地方。
“嗯……”老头儿收回手,捋了捋稀疏的胡子,“寸关尺平稳有力,伤口愈合得也奇快。到底是底子好,加上那圣药……阎王爷那儿溜达一圈,又给送回来了!”
他笑呵呵地,“没事了!明天下午我再来一趟,没事到时候就出院吧,床位紧张!回军营再煎几副固本培元的汤药,这一周啊,安生宿舍躺着,别舞刀弄剑的就行!”
皇甫逸尘松了口气,真诚地道谢:“多谢老先生。”
老军医摆摆手,目光在皇甫逸尘和旁边一脸关切的鹤雨纯身上转了转,带着点过来人的促狭,忽然问道:“小伙子,这姑娘是你对象儿吧?可真是尽心尽力!守了你五天五夜,喂药擦身,眼睛都没怎么合过!老头子我行医几十年,这样痴心的姑娘可不多见喽!”
“啊?”皇甫逸尘和鹤雨纯同时一愣,随即两人的脸“腾”地一下都红了,像熟透的虾子。
“不……不是的!”鹤雨纯慌忙摆手,声音细若蚊蚋,“是我和哥哥一起照顾的!”
“老先生误会了!”皇甫逸尘也赶紧澄清,声音还有点虚。
老军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哈哈一笑:“哟,害臊了?郎才女貌的,误会就误会吧!老头子走喽,一会儿让人送药来!” 他说着,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又尴尬。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句“郎才女貌”的余音。
鹤雨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耳根的红晕还没褪去。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下狂跳的心和脸上的热度,才重新抬起头,避开皇甫逸尘的目光,开始轻声讲述他昏迷后发生的一切。
从自己给他救治但效果微弱,到燕佐背他下山,到营帐内的束手无策和绝望,再到鹤元劫红着眼求遍所有人,燕佐提供药的下落,御国千雪叫来剑神……
讲到御国千夜那如同神迹般取回“凝元衍神丸”,以及自己亲眼看着那恐怖的腐蚀在他肩头停止蔓延……
皇甫逸尘静静地听着,心潮起伏。他没想到,自己这条命竟然牵扯如此之多人力物力财力,燕先生的关系网,御国千雪的人情,最后竟然惊动了“剑神”御国千夜!
还有鹤雨纯,她用剑意延缓自己伤势蔓延,她还和鹤元劫守了自己五天五夜……
一股巨大的愧疚涌上心头。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沙哑:“……给大家……添了天大的麻烦……尤其是你,雨纯……”
鹤雨纯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自责,心尖一疼,连忙摇头:“别这么说!皇甫哥哥,只要你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碧绿的眸子望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皇甫逸尘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更深的东西。
皇甫逸尘的心猛地一跳,抬起眼,恰好撞进那双清澈见底的碧眸里。
那眼神……让他心头莫名地发烫,有些慌乱,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又舍不得。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鹤元劫探进半个脑袋,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青花大碗,碗里是白胖的馄饨,飘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点油星儿,香气扑鼻。
“妹妹,吃饭了!刚出锅的馄……咦?!” 他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瞪圆,惊喜地叫出声,“皇甫兄弟!你醒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把碗往旁边小桌上一放,也顾不上烫,搓着手,咧着嘴笑:“太好了!可算醒了,可吓死我了!” 他看看皇甫逸尘,又看看那碗馄饨,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就端了一碗……你吃你吃!刚醒肯定饿坏了!”
鹤雨纯连忙站起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哥,你们聊,我去食堂吃,顺便……顺便弄些热水!” 她像是怕被哥哥看出什么,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病房,还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男人。鹤元劫拖过凳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床边。
“感觉咋样?阎王殿门口溜达一圈,滋味不好受吧?” 鹤元劫上下打量着皇甫逸尘,见他气色确实好了不少,才真正放下心来,“算你小子命大!”
他感慨着,随即正色道,“这回真得好好谢谢燕老大,还有……御国千雪和剑神大人。欠的人情大了去了。”
皇甫逸尘点点头,眼神真挚:“兄弟。雨纯都跟我说了……谢谢你。”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艰涩,“之前林子里,我太冲动……”
“嗐!” 鹤元劫一摆手,打断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在皇甫逸尘没受伤的右肩上,力道不轻,“你也是真是够见外的!咱俩一个宿舍的兄弟,说这个?”
他脸上那混不吝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变得很认真,眼神也沉静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
“皇甫,” 鹤元劫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促狭,又带着点郑重,“我之前还真没发现,你小子有说梦话的习惯。”
皇甫逸尘一愣,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自己昏迷时,没少胡说八道。
“这打受了伤一直到前两天,你一直喊‘兄长……报仇了……’这个,燕叔讲了你们家的事,我懂,能理解。” 鹤元劫看着他,话锋一转,“可后来两天……你喊的,可就是另一个名字了。”
皇甫逸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莫名地紧张起来:“谁?”
鹤元劫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皇甫逸尘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雨纯。”
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皇甫逸尘耳边!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整张脸连同脖子都烧了起来!
他猛地别过脸去,不敢看鹤元劫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我……”
鹤元劫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眼神有些悠远,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平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厚重:
“皇甫,我鹤元劫,是个粗人,没什么学问,有时候也莽撞……但我不傻。”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相反,在一些大事上,我这人……感觉还挺灵光的。”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皇甫逸尘,眼神锐利而坦诚:
“我看出来了。我妹妹……鹤雨纯,她对你,或多或少有意思,反正是比吴怀志那小子强多了。”
他的语气无比笃定,“从她照顾你时的眼神,从她听到你昏迷中喊她名字时,那藏不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她再也不只是我的妹妹了。”
鹤元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
“她以前说,要跟我一起当守望者,杀出剑网……我那时听了,挺开心,可现在……”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雨纯妹妹长这么大没少受苦,现在漂亮了,也有出息了,她的路比我的坦荡。
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好好活着。守望者那条路……我自己一个人去闯,就够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皇甫逸尘静静地听着,眼眶一点点湿润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此刻却显得格外沉稳可靠的兄弟,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股滚烫的暖流。
而在那扇并未关严实的、带着岁月纹理的木门外。
鹤雨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搪瓷杯。她早已泪流满面,纤细的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哥哥那低沉而清晰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最温暖的暖流,又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烙印进她的心里。
那一声“她再也不只是我的妹妹”,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