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一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寒地冻。
野狐岭的血腥和草药味儿早已被凛冽的北风吹散。
416营地后坡两棵老槐树光秃秃的,各个营房里弥漫着一种归心似箭的躁动和年关将近的松弛。
交换军活动结束,御国千雪和鹤元劫,踏着清晨灰蒙蒙的天光,启程了。
一正圆大师亲自驾辕,一辆通体乌黑、车厢宽大、描着暗金云纹的豪华马车早已候在营外。
拉车的两匹骏马毛色油亮,喷着团团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冻硬的土地。
与这气派格格不入的,是鹤元劫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袄,和他肩上那柄用粗布缠裹的归墟墨羽。
陆续有几辆破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来,接走了其他有家可回的试炼军。
午后,也有一辆装饰雅致、挂着青色流苏的马车,轻快地奔着皇城方向去了。车轮碾过冻土,留下深浅不一的辙痕。
豪华马车内,温暖如春,铺着厚厚的绒毯。
鹤元劫与御国千雪对坐。御国千雪侧着脸,冰蓝的眸子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北区的荒凉逐渐被甩在身后,可入眼的依旧是冬日里枯黄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杈和远处灰蒙蒙的山影,谈不上半分美感。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比窗外的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平日里她也时常这副清冷模样,可鹤元劫敏锐地察觉到,自从前几天开始,她眉宇间似乎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像压着沉沉的心事。
车轮碾过一块冻硬的土坷垃,车厢轻轻一晃。
“喂……”鹤元劫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你……没事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难得的谨慎,“要是……要是计划有变,或者你改了主意,直接跟我说就行。这事儿,你说了算。”
御国千雪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句,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没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冰蓝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近乎自厌的光芒。
“……只是厌恶自己罢了。”
鹤元劫听得一头雾水。
厌恶自己?
这位大小姐又在演哪一出?
他挠了挠头,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自然不知道前日鹤雨纯和御国千雪动手的事。
可那场冲突中鹤雨纯那份纯粹而炽热的兄妹之情,像一面镜子,狠狠照见了御国千雪内心那个扭曲、充满伪装的自己,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与厌弃。
见鹤元劫一脸茫然,御国千雪似乎觉得无趣。
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忽然站起身。
车厢空间有限,她两步就跨到了鹤元劫身边。鹤元劫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御国千雪却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紧挨着他。
然后,在鹤元劫浑身僵硬、如同被点了穴的注视下,她微微侧过身,竟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宽阔而结实的肩头上!
“喂……”鹤元劫像被火燎了,声音都变了调,身体更僵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比刚才那没头没尾的“厌恶自己”还让他无所适从。
御国千雪身上那股清冷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让他心跳如鼓。
她似乎没听见他的抗议,靠得反而更实了些,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狡黠又疲惫的弧度。
她仰起脸,冰蓝的眸子近距离地望进鹤元劫那双写满错愕的眼睛里。
“我说……跟你商量个事儿,行么?”鹤元劫强行定了定神,“咱俩假结婚这件事,能不能告……”他心里正盘算着另一件事,想趁这机会提一提。
鹤元劫刚开了个头,话还没说出口。
“不能。”御国千雪已经精准地截断了他,她双眼微闭,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斩钉截铁。
鹤元劫一愣:“我还没说……”
“你想说,这个假结婚的秘密,能不能告诉你妹妹鹤雨纯。”御国千雪靠在他肩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因为她这两天很担心你,你看出来了,心里不安。”
她微微抬起下巴,冰蓝的眸子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视,“对吗?”
鹤元劫哑口无言。
这女人……心思也太毒了!
他闷声道:“一正圆大师不也知道?雨纯是我亲妹妹,从小一起长大,最亲的人……”
“如果她是你弟弟,”御国千雪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我就同意。”
鹤元劫:“……这叫什么道理?”
“不要忘了,”御国千雪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却又字字如冰锥,“不要忘了,鹤元劫先生。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她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
鹤元劫梗着脖子:“都是假的!”
“是假的没错,”御国千雪承认得干脆,冰蓝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但是……你也是我的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更紧地靠向他,一只手臂也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慵懒地环抱住了鹤元劫的胳膊!
鹤元劫只觉得手臂外侧瞬间陷入一片难以言喻的温软之中!
那触感……让他脑子“嗡”的一声,血液直冲头顶!
更要命的是,御国千雪那只空着的、纤长白皙的手指,竟隔着衣料,在他结实的前胸上,极其缓慢地、带着点挑逗意味地画起了圈!
“所以……”她仰着脸,吐气如兰,冰蓝的眸子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别想着别的女人。”那语气,带着命令,带着占有,又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任性。
“你这家伙……”鹤元劫脸涨得通红,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一半是羞恼,一半是那股难以抗拒的柔软触感带来的冲击。
他咬着牙,努力想从那片温香软玉中抽离一丝理智,“……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御国千雪似乎很满意他的窘迫,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那根作乱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鹤元劫的肩窝,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竟真的闭上了眼睛。
“路还长,我睡会。”她的声音又细又软。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
她……睡着了。
鹤元劫僵直地坐着,一动不敢动。肩膀上沉甸甸的,是御国千雪脑袋的重量;手臂上温软滑腻的触感,如同烙铁般清晰;鼻端萦绕着清冷的幽香。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冻土的单调声响和一正圆大师沉稳的挥鞭声。
他看着怀里这张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睡颜,完美得如同玉雕,可那眉宇间残留的一丝阴郁,又让她显得无比脆弱。
鹤元劫心里那点憋闷和疑惑,忽然就化成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与此同时,那辆午后出发的精致马车里。
铺着厚厚锦垫的车厢内,气氛截然不同……
“真是麻烦皇甫哥哥了,还特意托了不少关系……”鹤雨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皇甫逸尘说。
为了能搭上这趟去皇城的顺风车,皇甫逸尘确实费了些周折,毕竟他已经搬离皇城多年。
皇甫逸尘看着鹤雨纯略显担忧的侧脸,温声道:“没关系。只是……”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雨纯,我们这样跟着去皇城……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其实不太理解,鹤元劫是心甘情愿和御国千雪去办结婚的手续,他们跟去能做什么?
鹤雨纯抿了抿唇,碧绿的眸子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枯树,声音低低的,带着执拗:“我怕……怕那个坏女人对哥哥不利。御国千雪心思太深了,哥哥太老实……我很担心。”
她用“坏女人”来表达内心的不安。
皇甫逸尘心里叹了口气……
老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况且鹤元劫在御国千雪面前,连“光脚”都算不上,御国千雪地位之高,本人之优秀,没必要对鹤元劫不利。
况且在皇甫看来,只谈事实,这御国千雪也没那么坏,对鹤元劫兄弟也不错,至少钱没少花!
就是不知道这二位之间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感情不好吧,平时没少黏在一起,说感情好吧,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可这话他没法明说,只能安慰道:“御国小姐……毕竟是世家出身,行事总归有章法。元劫兄弟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太过忧心。”
这时,旁边一直安静看书的明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无奈,幽幽地飘来一句:
“道理我都懂……”他合上书,看看皇甫逸尘,又看看鹤雨纯,“就是不明白,你俩想去就去,为什么非拉上我?”他语气无辜,带着点书呆子特有的直白。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皇甫逸尘和鹤雨纯的脸,“腾”地一下同时红了!
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各自别开脸去。
自从野狐岭之后,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虽未捅破,但那份心照不宣的情愫和时不时的羞涩,早已被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
“明哲兄弟!”皇甫逸尘有些羞恼地低喝一声,试图掩饰尴尬。
“你……明哲哥哥!”鹤雨纯也嗔怪地看了明哲一眼,脸颊红扑扑的。
明哲毫不避讳,继续撒盐:“你俩二人世界不好么?非得拉上我这个碍眼的灯笼?”
“胡说什么!”皇甫逸尘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你不是……不是一直对岚安城很感兴趣吗?正好带你去见识见识!”
鹤雨纯也连忙点头,声音细弱蚊蚋:“对啊对啊,明哲哥哥,大家这次年假都回家探亲了……你一个人在营里,也……也挺孤单的吧?”
明哲看着两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翻开书:“唉……雨纯妹妹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怕不是被皇甫兄带坏了。”
其实明哲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俩人,情窦初开,还没发展到能大大方方独处一车、耳鬓厮磨的地步,拉上他,纯粹是为了缓解那份青涩的尴尬和害羞。
算了,为兄弟(妹妹)两肋插刀。
再说了,反正自己父母双亡,无牵无挂,无家可归,军营也待腻了。
去皇城看看也好,权当是长见识了。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车轮滚滚,碾过冬日苍茫的北区大地,载着各自的心事和微妙的情绪,朝着那座繁华而森严的皇城——岚安城,一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