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着祠堂的灰瓦,淅淅沥沥打湿了檐角。青瑶仰头时,看见一张蛛网挂在飞檐下,蛛丝上缀着细密的雨珠,像串起的碎水晶。她踮脚伸手,指尖刚要碰到网边,就被墨尘拉住了。
“别碰,”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低低的,“这网能挡挡檐口的风,让灶房暖和点。”
青瑶缩回手,看着蜘蛛在网中央缩成个灰点,忽然想起年前整理旧物时,从樟木箱底翻出的那封信。信纸泛黄发脆,是爹当年写给娘的,没寄出去,字迹被潮气浸得有些模糊:“……檐角的蛛网又结了三层,灶上的粥总熬不出你做的稠度,囡囡今天学会了抓蚂蚱,抓了只绿的,说要养着……”
她那时不懂,为什么爹总对着蛛网发呆,直到刚才看见墨尘护着蛛网的样子,忽然就懂了——有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却牵着人心头的弦,碰一下都怕断。
“去镇上取药吗?”墨尘忽然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得侧脸发红,“李婆婆的药渣该换了,我看雨小了些。”
青瑶点头,转身去拿油纸伞。竹篮里还剩半篮晒干的艾草,是前几日晴天晒的,她顺手放了进去——王郎中说过,陈艾草混着新采的金银花,煮水给李婆婆擦关节更舒服。
伞柄握着有些凉,墨尘忽然从身后递来块粗布,“缠上,不冻手。”布上还带着灶膛的温度,她缠了两圈,果然暖和多了。
“路上慢些,”他又说,“西街的石板路滑,上次二丫就在那儿摔了跤,磕破了膝盖。”
青瑶应着出门,雨丝斜斜打在伞面上,溅起细碎的白。巷口的老槐树落了半树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她想起小时候,这树下总蹲着个修鞋的老周,鞋锤敲得“咚咚”响,娘牵着她的手经过,总会塞给他块刚蒸的米糕。去年冬天老周走了,鞋摊空了大半年,前阵子不知谁摆了个竹筐,里面堆着些自家种的萝卜,筐边压着张纸,写着“五文钱三个,自取”。
走到石板路时,果然看见个小水洼,青瑶绕着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瑶姐姐”。回头见是二丫,举着片大荷叶跑过来,头发上沾着草屑。“李婆婆让我给你这个。”她递过个布包,“说让王郎中看看,是不是该加味药。”
布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是李婆婆的手艺。青瑶认得,去年她手腕烫伤,李婆婆就是用这布包着獾油给她敷的。“你怎么不在家陪婆婆?”她替二丫把荷叶往头上推了推。
“婆婆在缝鞋底呢,”二丫踮脚往她竹篮里看,“又带艾草呀?上次我娘用艾草煮水给弟弟洗澡,弟弟身上的痱子就消了,比镇上买的药膏管用。”
青瑶笑了,摸出颗糖塞给她:“快回去吧,雨要大了。”二丫蹦蹦跳跳跑远了,荷叶在雨里晃成片绿影子。
王郎中的药铺在街尾,门板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写着“济世堂”三个字。青瑶掀帘进去时,药香混着草药的潮气扑面而来。王郎中正坐在柜台后翻药书,眼镜滑到鼻尖上,看见她就直起身:“青丫头来了?李婆婆的药我早配好了,正想让徒弟送去呢。”
他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个纸包,上面用毛笔写着药名:独活、杜仲、桑寄生……都是治风湿的常用药。“这几味加了量,”王郎中推了推眼镜,“她这几日总说后半夜腿麻,得加重些活血的。对了,你爹托我给你的东西,放这儿好些天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木匣子,青瑶接过来时手顿了顿——匣子上的铜锁是爹的手艺,去年他还说要给她打个新的,说这锁太旧了。她捏着锁扣没敢开,只听见王郎中又说:“你爹前儿来镇上,说秋收后想把老屋修修,房梁有点歪了。还说……让你别总惦记家里,墨小子是个靠谱的,遇事多商量着来。”
青瑶“嗯”了一声,眼眶有点热。她知道爹的意思,上次回家,她跟爹抱怨墨尘总爱逞强,修屋顶时摔了跤还不肯说。爹当时没吭声,只蹲在门槛上抽了袋烟,烟袋锅敲了半天,才说“男人嘛,都这样,你多担待点”。
出了药铺,雨果然大了些。青瑶把木匣子塞进竹篮,用艾草盖住。路过老周的鞋摊时,看见竹筐里的萝卜少了一半,压着的纸上多了行字,是用炭笔写的:“钱放筐底了”。她忽然想起那封没寄的信,爹说“囡囡抓了只绿蚂蚱”,那时她总缠着爹问,蚂蚱后来去哪了,爹总说“飞走了”。直到去年整理爹的遗物,在他枕头下发现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只干硬的绿蚂蚱,罐口塞着团棉花——原来他一直留着。
回到祠堂时,墨尘正站在檐下接她,手里拿着块干布。“淋湿了吧?”他接过竹篮,用布擦她发梢的水,“灶上炖着姜汤,快进去暖暖。”
青瑶忽然拉住他的手,把木匣子递过去:“爹给的,你帮我打开。”墨尘挑开铜锁时,她看见里面放着本线装的药书,夹着张字条,是爹的字迹:“瑶丫头,这书是你外公传的,有些土方子比药房的管用。墨小子要是再逞强受伤,你就按里面的法子治他,别惯着。”
她忽然笑出声,墨尘拿着字条愣了愣:“叔这是……让我别惹你生气?”
“是让你别总受伤。”青瑶把药书放进抽屉,回头时看见檐角的蛛网还在,雨珠顺着蛛丝往下滴,像在数着时光。她忽然想,有些东西不用寄,不用讲,就像爹藏着的蚂蚱,墨尘护着的蛛网,还有李婆婆绣歪的荷花,都在悄悄说着凉暖的话。
灶上的姜汤滚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混着药香漫出来。青瑶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跳了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幅没画完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