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报名已毕,考期将近,整个县城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息。寒门学子闭门苦读,富家子弟则多以文会友,相互唱和,既为切磋,也为扬名。
这日,林弈正在家中研读《孟子》,忽闻门外有人叩响。开门一看,竟是一名身着皂隶服饰的工人,态度算不上热情,却也规矩。
“可是林弈林公子?”公人递上一份制作颇为雅致的请柬,“县尊大人府上明日举办文会,特邀县城才俊前往,共襄雅事。这是给公子的请柬。”
林弈心中微讶。县令陈明远?他与此等人物素无交集,怎会收到邀请?他接过请柬,打开一看,落款却是“陈府女公子”,言称仰慕才学,邀约赴会云云。这借口颇为委婉,既全了官家体面,又不至于显得过于突兀。
略一思忖,林弈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县试在即,县令假借女儿之名举办文会,实则是想亲自摸一摸本地学子,尤其是可能冒尖者的底细。自己前几日报名时与赵跋的冲突,恐怕已传入县令耳中,加上那日县丞若有若无的关注……这次邀请,恐怕是福祸参半。
“有劳差大哥,明日林弈定准时赴约。”林弈收起请柬,平静地说道。无论福祸,这都是一次机会,一次进入县令视野的机会。他需要功名,就不能永远缩在寒窑之中。
公人见他宠辱不惊,倒也高看了一眼,点点头便离开了。
消息很快在小小的县城学子圈中传开。收到请柬的自然欢欣鼓舞,视为晋升之阶;未收到的则不免失落。赵跋自然也收到了请柬,他家中早已打点妥当,只等文会上一展“才华”,若能得县令青睐,县试自然事半功倍。
“哼,那林弈居然也收到了请柬?”赵跋得知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也好!正愁没机会让他当众出丑!明日文会,定要叫他原形毕露,看他还如何嚣张!”
翌日,县令府邸后花园。虽是冬日,但园中几株老梅正凌寒绽放,暗香浮动。亭台水榭布置得清雅别致,炭盆驱散了寒意,营造出一方暖意融融的天地。数十名受邀学子已然到场,衣冠济济,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林弈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独自坐在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默默观察着在场众人。
赵跋与几个相熟的纨绔子弟聚在一处,目光不时瞟向林弈,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片刻后,县令陈明远并未直接现身,只在主位设了一座,以屏风相隔,隐约可见其后有人影端坐。一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出面主持,言明此次乃陈小姐仰慕文风,特设此会,以诗会友,诸位才俊但请畅所欲言。
文会开始,先是行酒令,接诗句,气氛尚算融洽。林弈偶有参与,对答得体,引经据典虽不频繁,却总能切中要害,显得功底扎实,引得少数有心人暗自点头。
然而,随着气氛升温,矛头终于指向了他。
轮到诗词创作环节,师爷命人以院中寒梅为题,限韵赋诗。这题目寻常,却最见功力。
赵跋率先起身,他早有准备,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首咏梅诗,辞藻华丽,堆砌典故,将梅花夸赞得富贵雍容,如同锦上添花,虽工整却毫无梅花风骨,引得几个跟班大声叫好。
他吟罢,得意洋洋地坐下,随即目光转向林弈,皮笑肉不笑地道:“素闻林兄才思敏捷,连王家那等‘难题’都能化解,想必对此寻常梅题,更是信手拈来吧?不如让我等寒门学子,也开开眼界?”他将“寒门学子”几字咬得极重,满是嘲讽。
他身旁一人立刻接口:“赵兄所言极是。林兄当日市集之上,一句‘考场见真章’可谓掷地有声,想必胸中必有锦绣,不会吝啬一首咏梅小诗吧?”
几人一唱一和,明显是商量好的,要将林弈架在火上烤。若作不出,或作得不好,便是徒有虚名,之前的沉稳也成了笑话;若仓促应对,难免露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弈身上。屏风之后,县令陈明远亦端起了茶杯,凝神细听。
林弈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缓缓起身,神色依旧平静,并未理会赵跋等人的挑衅,只是对着屏风方向微一拱手,又向众人环施一礼。
他走到亭边,目光投向那几株在凛冽寒风中傲然绽放、幽香暗送的老梅,略作沉吟。原主的诗词功底本就不弱,只是性格懦弱,不善应变。而融合了现代灵魂的林弈,更懂得如何立意,如何将情感与哲理融入诗中。
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仿佛在与那寒梅进行无声的交流。片刻后,他清朗的声音在园中响起,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首句一出,便让园中微微一静。以冰雪为衬,点出梅之生存环境,更以“不同桃李”直接划清界限,不与俗艳争春,格调顿生。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后两句更是意境陡转,不写形,只写神,那幽香仿佛积蓄了全部力量,在某一刻骤然迸发,不仅要充盈此园,更要弥漫天地,带来春的气息。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诗成,四座皆寂。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生僻的典故,语言朴素自然,却将梅花的孤高洁净、幽香远播、报春而不争春的品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尤其是“散作乾坤万里春”一句,更是超脱了个人情感的抒发,蕴含了一种普济天下的仁者情怀,境界远超赵跋那首徒具其形的颂梅诗。
这哪里是咏梅?分明是借梅言志!
赵跋等人张大了嘴巴,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们准备好的所有讥讽话语,在这首意境深远、格律工整的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们想挑毛病,却发现无从下手,这首诗守规矩至极,却又灵动非凡。
一些原本对林弈抱有同情或中立的学子,此刻眼中也露出了惊叹和敬佩之色。此诗,绝非寻常寒门学子能作!
屏风之后,县令陈明远缓缓放下茶杯,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微微侧首,对身旁侍立的师爷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可闻:
“不矜不躁,遇辱不惊,咏物言志,胸怀乾坤……此子,确非池中物。”
师爷亦是点头,在那份早已备好的学子名册上,于“林弈”之名旁,又添了数笔细密的评语。
林弈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引起的震动,吟罢诗句,再次拱手一礼,便安然坐回原位,神情依旧淡然,仿佛刚才那首惊艳四座的诗,不过是信口吟来。
文会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赵跋等人如同斗败的公鸡,再不敢轻易挑衅。而林弈的名字,伴随着那首咏梅诗,悄然在场中每一位学子,以及屏风后的县令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这文会下的暗流,第一次冲刷,便让蒙尘的珠玉,显露出了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