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按下了一个意义深远的慢放键。
方一凡和乔英子都知道,重返那片曾带来创伤的海域,绝非一次简单的旅行,而是一场必须精心准备的“战役”。
共识达成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共同预约了一位口碑极佳的心理咨询师。
年轻的医生专业而富有同理心,她仔细聆听了乔英子描述那天的恐惧、冰冷、窒息感,以及事后反复出现的噩梦和对方一凡的愧疚。
她也认真听了方一凡讲述他跳下水时的决绝、拖她上岸后的后怕,以及那种“万一失去她”的、持续至今的惊悸。
“我理解你们想要直面恐惧的勇气,这非常了不起。” 医生温和的说,“但‘直面’不等于‘硬闯’。我们需要搭建一个循序渐进的‘梯子’,帮助你们一步步接近目标,而不是直接从悬崖跳进海里。这叫做‘系统脱敏’或‘暴露疗法’。”
她为他们制定了一个详尽的、分阶段的计划。
“我们要用新的、安全的体验,慢慢覆盖掉那次可怕的记忆........”
方一凡认真地听着,拿出手机备忘录飞快地记录着要点。乔英子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中的不安找到了坚实的依靠。
从那天起,方一凡生活重心变成了两件事:自己的学业,以及陪伴乔英子进行“康复训练”。
舞台剧的光芒暂时褪去,他心甘情愿将舞台换成了康复中心、心理咨询室,以及他们小小的、充满温暖计划的“作战指挥部”——通常是方一凡的房间,或者乔英子的房间。
计划的第一步,是从最轻微、最安全的刺激开始。找来了许多美丽的海景照片,他们一起翻阅。
方一凡会在一旁轻声描述:“看,这海水多清啊,能看到小鱼。”
“这里的沙子看起来好软,光脚踩上去一定很舒服。”
起初,看到大片蓝色的海水,尤其是那些深邃的、翻涌着波浪的照片,乔英子还是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微微蜷缩。
方一凡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会立刻握住她的手,或者指着一张阳光灿烂、孩子们在浅滩嬉笑的照片,巧妙地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看这个小朋友,玩沙子弄得满身都是,好像小时候的你。”
慢慢地,乔英子凝视海景照片的时间越来越长,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她开始能欣赏不同海域的色彩差异,会评价哪片海滩看起来更美。
第二步,是引入动态的视频和声音。
最初,乔英子甚至不敢戴耳机,让声音公放,音量调到最小。方一凡就陪在她身边,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有一次,一个稍大的浪花拍击礁石的镜头闪过,伴随着一声轰响,乔英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白了少许。
方一凡立刻暂停视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没事没事,只是视频而已。我们在房间里,很安全。”他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没有多说安慰的空话,只是稳稳的抱着她,直到她慢慢放松下来。
“继续吧,”过了一会儿,乔英子轻声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可以。”
后来,他们甚至尝试在睡前播放轻柔的海浪声。
第一个晚上,乔英子几乎失眠,每一次海浪声都让她心跳加速。但她知道方一凡在电话那头陪着,那令人不安的声音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安全感。几天后,她竟然能在那片虚拟的海浪声中渐渐入睡。
与此同时,身体的康复训练也在同步进行。
方一凡每天都雷打不动的陪乔英子去康复中心。他不再是远远地等着,而是会仔细听李老师的指导,记住每一个动作的要领和注意事项。
“英子,这个角度再保持五秒,对,就这样,很棒!”
“累了就歇一会儿,别硬撑,咱们不赶时间。”
“喝水吗?温度刚好。”
他变得异常细心和啰嗦,眼睛像雷达一样时刻关注着她的状态,防止她因为走神或者求成心切而再次受伤。
李老师都笑着对乔英子说:“你这个小男朋友,可真够尽职的,比我还严格。”
乔英子听着,脸上微热,心里却甜丝丝的。
一周后,在心理咨询师的认可下,他们觉得初步准备完成了,开始具体规划深圳之行。
方一凡摊开深圳地图,拿着笔,表情严肃得像在制定作战计划。“你看,我们选这个区吧,”他指着一片离海边有段距离的商业区,“酒店很多,交通也方便,我们先在市区玩两天,适应一下环境,最后一天再去海边看看。不要太着急靠近...”
“不。”乔英子轻声却坚定地打断了他。
方一凡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乔英子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片蔚蓝色的区域,眼神中有挣扎,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既然决定要去直面它,就不要给自己留太多退路和逃避的借口。我想住在能看见海的地方。不需要正对海滩,但至少,打开窗户,能闻到海风,听到隐约的海浪声。”
“你确定吗?”方一凡放下笔,担忧的握住她的手,“万一晚上睡不好,影响状态怎么办?我们一步步来,没必要一开始就这么...”
“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乔英子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会看着我。如果我做噩梦了,你会叫醒我。如果我觉得难受,你会陪着我。对不对?”
方一凡用力点头,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对!我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好,那就听你的!我们订海边的酒店。但是英子,”他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也要答应我,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要你觉得不舒服,哪怕只有一点点,一定要立刻告诉我。我们不能有丝毫勉强,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你的感受,是第一位的。”
“我答应你。”乔英子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而稍快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力量。
然而,当他们怀着初步规划好的方案和刚刚建立的勇气,将这次深圳之行的想法告知双方父母时,预料之中的风暴来临了。
“不行!绝对不行!”宋倩的反应最为激烈,她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煞白,“英子你疯了吗?再去那里?你想过妈妈的感受吗?我不同意!想都别想!”
童文洁也是一脸忧心忡忡:“凡凡,英子,我们知道你们的想法,想克服心理障碍。但是不是太冒险了?那地方......那地方对你们来说太特殊了,万一受刺激了怎么办?海边本身也不安全啊!”
方圆和乔卫东虽然语气缓和些,但态度同样坚决。“孩子们,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但方式方法我们可以再商榷。没必要非去那个地方,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去爬山?或者看看别的风景?”
“是啊,英子,爸爸知道你很勇敢,但爸爸舍不得你再经历一次哪怕一丁点的不舒服。”乔卫东看着女儿,满眼心疼。
激烈的反对如同冰水,浇灭了两人刚刚燃起的热情。
解释、保证、甚至拿出心理咨询师的建议,都无法说服被担忧和恐惧笼罩的家长们。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充满了僵持和焦虑。
眼看陷入僵局,方一凡和乔英子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和同样的决心。
方一凡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四位焦急的家长:“爸,妈,宋阿姨,乔叔叔。你们说的我们都懂,都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是,你们知道吗?从那件事之后,我和英子,没有一天真正睡踏实过。”
这句话让四位家长瞬间安静了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我会时不时在半夜惊醒,猛地坐起来,需要确认好几次英子是不是真的没事,是不是真的还在。”方一凡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会反复梦见那个画面,梦见我没能抓住她......”他说不下去了,眼圈微微发红。
乔英子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接着他的话:“我也是。我经常梦见冰冷的海水,梦见不停地下沉...然后吓醒,醒来后,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愧疚。对不起爸妈,让你们担心了。也对不起方猴儿,让他经历了那些。”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母和童文洁方圆,眼中含着泪光,却异常坚定:“我们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想一辈子活在那件事的阴影里,时不时被噩梦惊醒。我们想真正地走出来。而走出来,不是逃避,是回去,是面对。只有真正地面对它,战胜它,我们才能把那个‘噩梦’彻底关掉,才能安心的、好好地睡一觉,才能真的开始新的生活。”
方一凡紧紧回握她的手,看向自己的父母:“爸,妈,我们不是去冒险,我们是去‘治病’。医生也支持我们。我们需要这个机会,真的需要。”
童文洁的眼泪率先掉了下来,宋倩捂住嘴,抑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方圆和乔卫东也红了眼眶,沉默地低下头。
孩子们所承受的后续痛苦,他们作为父母,或许察觉了,却远不如此刻听到的这般具体和刺痛。
他们只想着保护,却忽略了阴影之下的挣扎和想要破茧而出的渴望。
良久,宋倩走上前,流着泪,紧紧抱住了乔英子,声音破碎:“对不起,英子...妈妈只是......只是太怕再失去你了...”
童文洁也抱住了方一凡,拍着他的背:“傻孩子...”
方圆和乔卫东走过来,两家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中有心疼,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理解和最终的支持。
“去吧,”乔卫东抹了把脸,声音沙哑,“但是,必须让我们陪着。这不是不信任你们,这是我们做父母的,唯一能稍微安心一点的方式。让我们在旁边,好不好?”
方一凡和乔英子看着父母们哭红的眼睛和眼中那份无法拒绝的恳求,他们无法再坚持独立出行。
这一次,他们读懂了那强硬反对后的爱与恐惧。
“好。”乔英子靠在宋倩怀里,轻声答应。
“我们一起去。”
方一凡也点了点头,看向父母的眼神充满了理解和感激。
最终的计划确定了:两家人一同前往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