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场的草木灰味突然变得呛人,叔信攥着供词竹简,指节捏得发白,竹简边缘被磨出细碎的竹屑,硌得掌心发疼。
他忽然想起君上上次议事时的眼神,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青铜剑,看似随意扫过,却藏着说不透的审视。
“齐国细作……我只当是君上的警告。”叔信的声音发哑,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的红泥蹭在脸上,留下几道印子,“象征性罚了两个管事,抄了他们的竹简,就没再深究。”
他以为这是平衡各方的权宜之计——叔家与齐国来往密切,断了联系会断了粮道,深究又会惹君上猜忌,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曹复靠在窑壁上,顺手扯了片桑树叶,慢慢搓碎,绿叶的汁液沾在指尖,带着点涩味。
“以前是警告,现在和宋人勾结之事凑在一起,性质就变了。”他把碎树叶撒在地上,红泥瞬间吸走了汁液,“你想最小可控化,怕是不可能了。”
叔信的后背猛地一凉,像被窑里的冷风扫过,他踉跄着走到宋式窑具旁,抬脚踹了一下,窑具应声倒地,摔成两半,釉色剥落的碎片溅在地上。
“这群蠢货!”他低吼着,腮帮子鼓得发紧,牙根咬得发酸,“齐国要的不过是工坊技术,影响不大,可宋人是要拖尼山关工期——这是通敌卖国!”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以为的铁桶江山,早就被蛀出了窟窿,族里的人只盯着眼前的粟米玉璧,根本没看清这是要命的陷阱。
曹复看着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麻布,递过去:“别气了,我已经让人把窑场的人都控制了,没人能回城通风报信。”
麻布的粗糙触感让叔信愣了愣,他接过布,却没擦脸,只是攥在手里,布纹硌得指腹发麻。
“多谢安国君。”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想起上次炸窑事件,曹复差点丧命,也是因为叔家的人搞鬼,“上次炸窑,是我对不住你;这次,又是你救了叔家。”
曹复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正在重新筛土的工匠,老工匠手里的细网筛得飞快,土粒均匀地落在陶盆里,没有一点杂质。
“我不是帮你,是帮尼山关。”他说,语气很平,却让叔信心里一暖,“尼山关塌了,鲁国的南大门就破了,我也活不了。”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这战国的宗族内斗,比现代职场的办公室政治狠多了,背刺都不带打招呼的。
叔信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得厉害,他走到窑场中央,拍了拍手,工匠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齐刷刷看向他。
“从现在起,所有筛土用细网,双孔烟囱按安国君的法子重新抹泥,每块砖坯烧前必须过目!”他的声音洪亮,震得窑顶的草木灰簌簌往下掉,“谁敢偷工减料,直接绑去曲阜,交给君上处置!”
工匠们纷纷应下,老工匠带头拿起细网,重新筛起土来,沙沙声在窑场里响起,盖过了之前的慌乱。
叔信转身,对曹复拱了拱手,腰间的带钩撞得叮响:“安国君,我现在就写奏疏,主动向君上请罪,把事情说清楚,争取从轻发落。”
他知道,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主动坦白——君上猜忌,相国态度冷淡,孟、季两家虎视眈眈,稍有隐瞒,就会被人抓住把柄,彻底扳倒。
曹复点了点头,弯腰捡起块刚筛好的细土,捏了捏,土粒细腻,能轻易成团,掉在地上也不会立刻散开。
“奏疏里别漏了齐国细作的事,主动提出来,反而能显你的诚意。”他说,指尖的土粒慢慢滑落,“君上要的不是惩罚,是你的态度,是叔家不再越界的保证。”
叔信眼睛亮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连忙点头:“对!我要把齐国细作和宋人贿赂分开说,强调是族内人私自行事,我不知情,主动请求君上派官来监管窑场。”
这样既能撇清主要责任,又能向君上表忠心,还能堵住孟、季两家的嘴——你们不是想整我吗?我主动让君上监管,看你们还能挑出什么错。
他转身对亲信吩咐:“拿竹简和笔墨来,就在这里写!”
亲信连忙跑回临时营帐,很快抱来竹简、毛笔和墨锭,墨锭上还留着研磨的痕迹,显然是刚用过不久。
叔信趴在木案上,笔尖沾了墨,却没立刻写,反而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竹简上划着。
他想起族里的老人,想起那些跟着他打拼的旁支,心里又恨又气——恨他们背刺,气自己识人不清,好不容易躲过一次又一次危机,这次却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曹复没打扰他,走到双孔烟囱旁,仰头看着烟囱的裂缝,伸手摸了摸,裂缝里还嵌着没抹匀的陶泥。
他想起穿越前修烟囱的经历,那时工地的烟囱裂了缝,用细钢筋和水泥填补,比单纯抹泥结实多了。
“烟囱的裂缝,用细铁丝和细陶泥混合填补。”曹复对旁边的老工匠说,“铁丝能拉着陶泥,不会轻易开裂,烧火时温度再高也不怕。”
老工匠愣了愣,连忙点头:“安国君说得是!我们这就找铁匠打细铁丝!”
他转身要走,被曹复叫住:“铁丝要拧成麻花状,嵌进裂缝里,再抹陶泥,这样更结实。”
心里嘀咕:战国没有水泥,只能用铁丝代替钢筋,凑合用吧,总比让烟囱塌了强。
叔信写完奏疏,把竹简卷起来,用麻绳捆得死死的,递给亲信:“快马加鞭送去曲阜,亲手交给君上,路上不准停留,不准跟任何人说话!”
亲信接过竹简,躬身应下,转身翻身上马,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扬起的红泥久久不散。
叔信看着亲信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到曹复身边,看着正在指导工匠填补烟囱的曹复,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疲惫:“安国君,这次过后,叔家欠你的人情,我记着。”
曹复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先度过眼前的危机再说吧。”
他的指尖沾着陶泥,蹭在烟囱壁上,留下一道痕迹,像在给这座窑场做标记。
风又起了,吹得窑场的布帘哗哗作响,夕阳的余晖透过布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光斑,像散落的粟米。
叔信站在原地,看着忙碌的工匠们,心里盘算着后续的应对——君上那边要表忠心,相国那边要送礼,孟、季两家要防着,族里的内鬼要处置,每一步都不能错。
他知道,这次能度过危机,全靠曹复,要是没有曹复及时发现,叔家现在已经成了鲁国的罪人,等着被君上削权灭族。
掌心的麻布被攥得发皱,他慢慢松开手,看着上面的纹路,忽然觉得,或许和曹复合作,才是叔家最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