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念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真正的伯奇鸟早已逝去——在几千年前便已陨落。
它曾被人族以秘术擒拿,又以阵法与禁术封印于祭坛之下,日复一日承受着其他灵兽鲜血的浇灌。
它本是神鸟,却在无辜同族的血液浸染中神性受污。
历经数千年神力的消磨,它早已在阵法与血气的侵蚀中走向终结。
只是死后怨念不散,终究化作一股由执念凝聚而成的魔物。
云轻尘那一剑斩落之后,整个镇子的幻境便如海市蜃楼般,随风消散。
往昔的繁华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荒凉破败的空镇。
广场上只剩断壁残垣,祭坛顶端不见供桌,不见香火鲜花,唯余一块仿佛被利刃从中劈开的残破石板。
地上,伯奇尸身中的最后一丝怨气终于散尽,一缕金红交织的光芒自它体内缓缓溢出。
未等伏念发出疑问,眼前景象骤然流转。
伏念心头一凛,以为又陷入某种幻阵,却见一只熟悉的小鸟悄然浮现。
灰蓝色的颈羽,棕红色的背羽,以及那对醒目的黑色“眼罩”。
“伯奇?”伏念愕然。
那竟是未被怨气侵蚀的伯奇!
不待伏念细想,眼前画面已再度流转。
伯奇曾途经一座小镇,察觉镇中有人夜夜被噩梦所困,便悄悄吞下噩梦,还为那人送去一场美梦。
次日再经此地,它发现那人依旧陷在梦魇之中,于是又一次吞尽噩梦,赠以安眠。
接连数日,伯奇夜夜前来,吞噩梦,予美梦。
直到某夜,当它再次轻落那人的窗沿时,却被对方抓个正着。
那人得知是伯奇驱散了噩梦,感激不已,取出家中所有存粮想要报答。
伯奇虽未取用食物,却与这人之间,悄然结下了一段缘。
自那以后,伯奇便常来窗前相伴。
而那男子似乎始终无法摆脱噩梦纠缠,唯有伯奇到来的夜晚,他才能安睡整夜。
若是哪一日伯奇未至,他便只能在梦魇中惊醒,或是彻夜难眠,等待神鸟的降临。
看到这里,伏念心头已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男子显然并未将伯奇视为友伴,不过是在利用它吞噬噩梦的能力。
果然,不出所料。
这般看似和谐的景象并未持续多久。
某一夜,伯奇如常轻落窗台,男子也照例奉上早已备好的食物。
伯奇早已习惯了他的投喂,未生警惕。
可就在它吃下食物的瞬间,周身灵力骤然消散,一只鸟笼从天而降,将它囚困其中。
伯奇厉声质问男子为何背叛,对方却毫无愧疚,反而得意地笑道:“要怪,就怪你太容易轻信他人。”
原来男子早已备好专门针对神鸟的剧毒,不仅封住了伯奇一身修为与灵力,更令它双翅无力,再难飞翔。
男子将伯奇被关于特制的笼中,逼它夜夜为自己吞食噩梦,而伯奇,再不愿顺从。
为了让伯奇屈服,男子用尽手段折磨它。
可神鸟天生傲骨,岂愿向卑劣的蝼蚁低头?
男子见始终无法驯服伯奇,自己在噩梦的折磨中日渐癫狂,终于彻底疯魔。
他寻来邪门秘法,对镇上众人谎称自己请得神鸟降临,若能将其献祭给娲皇娘娘,便可保佑全镇风调雨顺、人人安康。
为取信于民,男子还特意找来一个游方道士,假扮成世外高人,为这场骗局增添声势。
镇上的人信了他的话。
男子依秘法在镇中央祭坛刻下阵法,将伯奇埋入坛下,又以梦貘精血日夜浇灌。
年复一年,血气侵蚀之下,伯奇逐渐失去了吞食噩梦的能力,自身反而被煞气渗透,不得安宁。
伏念听见男子猖狂地对着伯奇笑道:“你不是能食人噩梦的神鸟吗?怎么如今连自己都夜夜困于梦魇?”
“神鸟又如何?既不能为我所用,就别怪我毁了你!”
“噩梦缠身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
伏念不禁蹙眉,实在难以理解这男子的逻辑。
噩梦本非伯奇所造,若不是伯奇相助,他恐怕早已被噩梦吞噬。
伯奇救他,他却贪得无厌,竟想将神鸟的能力占为己有。
最后竟因得不到,就要将伯奇彻底毁灭!
“呵呸!纯种的白眼狼!果然就该尊重他人命运,这种人有什么可救?”
“也不想想,天天被噩梦缠身的能是好人吗?”
“还神鸟呢?脑子还不如隔壁二大爷养的那只傻x鹦鹉!”
伏念实在没忍住,仗着四下无人,开始疯狂吐槽。
终于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后,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伏念被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跃起向后跳开数步,下意识伸手拔剑,却摸了个空。
她这才想起,无尘剑此刻还在云轻尘手中,自己手里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剑鞘。
云轻尘身体微僵,低头看向自己掌中的剑鞘,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
“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语调里浸满沧桑。
伏念循声望去,惊诧地发现说话者竟是一道伯奇的虚影。
“伯奇?”
伯奇望向她,原本猩红的双眼此时已恢复成清澈的黑亮。
“神爱世人——你说,这究竟该,还是不该?”
伏念怔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神爱世人,该或不该?
她答不上来,心中却浮起另一个疑问。
“那我也想问您,”她轻声道,“神……真的爱世人吗?”
“你觉得呢?”伯奇反问。
伏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神是爱世人的,可大多时候……我感受不到那份爱。”
伯奇再度长叹,声音里浸透了千年的苍凉:“神爱世人,可世人……未必敬爱他们的神明。”
它自己,便是最痛彻的例证。
它曾为人吞食噩梦,赠予美梦,最终换来的不是感恩,而是残忍的背叛与杀害。
神本该给予世间慷慨的爱,可世间生灵,多是贪得无厌,甚至妄图逆天改命!
伯奇的语调逐渐冷冽,如覆寒霜。
“神,就该高立于云端之上,冷眼静观这尘世苦难浮沉。万物生灵皆有其既定的命数,神只只需默然注视,注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自己选择的终局。”